策划 /赵 洁 撰文 /金 叶
·广东所处的南海与地中海、加勒比海并称世界“三大沉船坟墓”,专家预测,有不少于2000艘古代沉船深埋其中。
·在文物收藏界,历来有“一船十墓”的说法,一艘长30米、宽10米的普通商船,仅瓷器就能装载10万件以上。
被打捞起的“南海一号”到达码头。(龙成通摄)
·厦门大学历史研究所所长杨国桢教授表示,中国的宁波、张家港、泉州、广州、福州等历史上繁忙的贸易港口周围,亦可能分布大量古沉船。学术界猜测,宋元时期以来,中国沿海地区可能共沉没了约10万艘的货船。
·记者从省考古所获悉,目前正在进行的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首次将水下考古纳入其中。希望这些古老的沉船,连带它们身上镌刻着商贸秘密,终有浮出水面的那一天……
南海:寻宝者的狂欢之地
中国南海拥有不可估量的水下考古资源。首先发现这个巨大宝藏的人,却是一个“老外”。
水下考古。(GETTY供图)
他叫迈克尔·哈彻,一个黄头发的英国“职业捞宝人”。从20世纪70年代末起,他就在全世界范围从事打捞沉船的行当。1985年,他在南中国海打捞出一艘1752年沉没的商船。此船装有25万件中国古瓷和金银物品,在公海藏匿一年之后,按国际公约“无人认领的沉船允许拍卖”的规定,交由嘉士德拍卖行在阿姆斯特丹拍卖,所有文物最终的交易总额高达3700万荷兰盾(约2000万美元)。
资深文物鉴定专家耿宝昌曾经见过哈彻本人,并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对南海沉船的分布情况比我们中国人自己都要熟悉。”1985年,耿宝昌和另一专家冯先铭受中国文物局的委派,携3万美元远赴阿姆斯特丹嘉士德拍卖行,本来是想从哈彻手里买一些南海沉船的瓷器回来研究,却甚至没有获得一次举牌的机会:“多数拍品的售价都在预估的10倍左右,3万美元毫无竞争力,我们愣是看了3天。”
这显然给中国考古界以巨大的刺激。中国历史博物馆水下考古研究室在1987年应运而生,中国人立志自己打捞自己的海下宝藏。
广东:启动水下考古
存量:两千多艘沉船
在中国水下考古版图之中,广东沿海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
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谢晖先生根据史料记载推算,鸦片战争以前,广东古代沉船时间记载及文献100多条目,沉船数目达几千艘之多。
而国家博物馆水下考古中心则将这一数字准确到了“2000多艘”。对中国古代航运颇有研究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研究员马文宽说,仅18世纪的100年中,就可能有近1亿件瓷器从中国运往欧洲,“当时的航海技术无法实现亚欧之间长距离远航,印尼爪哇岛便成为欧洲和东南亚贸易的主要集散地,也就是说,中国古船及其满载的上亿件外销瓷一旦遇上海难,很可能沉没于南中国海”。
广东考古文物研究所水下考古中心副主任崔勇证实此言非虚:“广东有全国最绵长的海岸线,自古至今广东沿海的海外贸易数量就是其他地区难以相比的。而这里又是热带风暴频发的地区,很多地方暗礁密布,海难很多。古代的船只又没有报废制度,理论上讲所有舟船最后的宿命都可能沉睡海底……综合考虑这几个因素,说南海的沉船有几千艘之多,一点也不夸张。”
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广东省考古所对广东绵长的海岸线进行了漫长的排查。从粤东到粤西,考古工作者遍访当地渔民。他们惊讶地发现,那么多的渔民都曾经有过和古船遗物邂逅的传奇经历。崔勇还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不同地方的渔民对于他们打捞上来的“宝贝”态度很不一样:“湛江太平镇通明港附近的渔民打捞上来过象牙,还有龙泉窑的大罐、盘子,他们会将其供奉在庙里祭奠妈祖;雷州乌石镇的渔民曾经打捞上来一些碗、碟之类的沉船遗物,但是他们会把这些文物重新扔到海里去,觉得拿走这些东西不吉利,会得罪海龙王。”
根据一些切实可靠的线索,崔勇和他的同事们会下水一探究竟。到目前为止,他们手头确切掌握的沉船线索已经有数十条之多。记者获悉,正在进行当中的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首次将这些线索纳入其中。对水下沉船进行了系列的“普查”,即是要摸清“家底”,这对广东可能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广东陆上考古的发掘成果一直无法和中原省份相比,若是有一天,这些静卧海底的沉船连同货物能“浮”出水面,那广东可就一跃成为文物大省了。
价值:高浓缩的历史标本
这将是一项艰难的工作。“水域面积比地上要大很多,也复杂得多,存在巨大的不可预知性,无论是资金还是设备的投入都要比地上大很多倍,而会潜水的考古人才又十分缺乏。”崔勇说。
具体来说,同等规模的一项发掘,水、陆考古的投入比例会是12∶1,水下考古还会受到天气、海流、潮汐和季风等诸多自然因素的影响。在我国,海水的能见度也成为一大问题,海域被污染,能见度降低,水下考古难度就会加大。
但是这项艰难的任务对考古工作者也具有巨大的诱惑力,因为每一艘古船的价值都是无法估量的。比如已经成功打捞的“南海一号”——姑且不论它所承载的数以万计的精美瓷器,事实上,在考古专家眼里,古船本身才是最有价值的部分。“我们正在想办法复原‘南海一号’的原貌,不仅是它的外观,也包括船上所有瓷器的摆放位置。古代的航运很可能和现代的物流运输一样,都是按照到货点的远近顺序来摆放瓷器的,我们也许可以根据瓷器的摆放位置勾勒出一条非常清晰的海上丝路的线路图……”
崔勇告诉我们,如此细致的考古工作将是非常漫长的过程,5年、10年,甚至更长,但是很值得。原国家文物局前副局长黄景略说:“出海远航的船是一个单一性的社会,仿佛高度浓缩过的历史标本。”
从这个角度来看,就算是沉船上的一粒果核都会具有考古意义。海上丝路的贸易方式、古代船员的生活场景、种种我们在地面上永远无从捕捉到的信息、大量真实可信的历史细节……全部都蕴藏在一艘艘古船身上。解读这些信息,正是水下考古的本质意义所在。
南澳岛:明朝海禁时的神秘沉船
“三点金”宝藏
宋元明沉船
“南澳沉船”是继“南海一号”之后广东水下考古又一重大发现。
2007年5月25日,正当南海一号的打捞工作如火如荼地进行之时,远在粤东的南澳县云澳派出所接到群众举报:“‘三点金’海域有渔船在海上打捞文物。”闻讯出击的干警,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在渔船和附近的渔村里截获了一百多件古代瓷器。经文物部门鉴定,这些瓷器大部分产于明朝万历至嘉靖年间,还有一些属于宋元时期的瓷器。
“这只是很少一部分,海底有艘沉船,那上面的更多。”打捞到这些“宝贝”的渔民如是说。6月1日,崔勇和他的同事们潜入水下进行考察,在20多米深的海底,他看见一艘27米长的木船正静静地停在那里,它的周身被柔软的细沙包围,部分船体裸露在海水中,上面覆盖着珊瑚。数以万计、整摞整摞的瓷器密密麻麻地码放在木船里。
宋元明沉船
经过鉴定,考古专家确定这是一艘明朝的木船。到目前为止,从这艘木船上打捞上来的多属于品相相似的青花瓷,有盘、大碗、碟子、罐、瓶等,产地多为粤东、福建,也有少数景德镇出品。明末万历年间属于海禁期间,所以这艘南澳沉船的发现,对于研究海禁时期的海上贸易状况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
“这艘船应该是在中国采购完商品之后,准备去海外做生意的途中不幸触礁失事的。”崔勇这样推断原因,是因为发现这艘古船的地点是当地人都知道的暗礁密布的“三点金”,自古以来这里就是海难频繁之地,平时大多数船只在这里都是过而不停,这也是南澳沉船沉睡海底数百年,却没有被惊扰的重要原因。水下考古中心的魏峻博士表示,目前在南澳海域不止发现了明朝的瓷器,还发现了不少宋、元时期的文物。“这说明‘三点金’附近很有可能不止一艘沉船。”
记者获悉,目前这艘南澳沉船还沉在海底,关于它的考古计划仍在制定当中。可以肯定的是,它并不会像南海一号那样被整体打捞。“和南海一号相比,南澳沉船周围的环境更好,船体并未被深埋,而且水下清晰度也很高,所以我们更可能会以传统的水下考古方式对这艘沉船进行发掘。”
南澳沉船:揭开“汕头器”之谜
专销海外的古瓷
20万防盗系统
崔勇告诉记者,这次发现的南澳沉船属于明朝万历年间,这是国内第一次发现明朝海禁时期的沉船,考古意义重大。而同样值得一提的是,沉船中的瓷器种类也相当特别:“这是当年远销海外的外销瓷,因为它们大多经汕头出口,所以我们一般称它为‘汕头器’。过去只在海外发现过,国内只发现过一些残次品和碎片,这次‘汕头器’在南澳沉船中大量出水,太令人震惊了。”
外国人大都把“汕头器”叫“克拉克瓷”。那是因为1602年,刚刚成立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截获到一艘葡萄牙商船“克拉克号”,船上发现大量中国瓷器。在荷兰的米德堡和阿姆斯特丹公开拍卖时,引起了轰动,东印度公司因此赚了300多万荷兰盾。但是因为他们最终也没弄清这批中国瓷器的具体产地,于是就含混地将其命名为“克拉克瓷”。
1984年和1986年,一家打捞公司三次在阿姆斯特丹举行题为“晚到400年的中国瓷到了”的大型拍卖会,拍卖品均是从16世纪至17世纪沉船中打捞出来的中国瓷器,其中不少是与“克拉克瓷”一模一样的青花瓷器,再次引起公众的瞩目。
无独有偶,在随后的几年里,日本、泰国、菲律宾等国,乃至在非洲的肯尼亚、毛里求斯等地,都发现大量的“克拉克瓷”。可是唯独在它的产地中国非常少见。这些青花瓷具有碗底粘沙明显、纹饰流畅随意、青花花色偏黑的特点。
专家对记者说,几百年来,国内只在一些老窑址发现过“克拉克瓷”的碎片。因为当年“克拉克瓷”属于外销产品,完整的“克拉克瓷”都被销往海外。不过,在南澳沉船中,令全世界魂牵梦萦的“克拉克瓷”终于在它的原产地大量出水,令专家们惊喜万分。
“关于‘克拉克瓷’的具体产地,多年来一直困扰考古界。现在广东发现的‘克拉克瓷’比全国其他地方加起来还多,为我们研究这一问题提供了很好的条件。这也说明广东很有可能就是‘克拉克瓷’的重要产地。”崔勇说。
20万防盗系统
记者获悉,目前南澳沉船正在进行外围打捞,出水近200件瓷器。其中包括盘、碗、罐、碟、瓶、盖盅……有不少是喇叭口的青花大碗,10件可定为馆藏三级文物。这些总体风格趋于古朴的瓷器,目前都保存在南澳县博物馆的密室中。县博物馆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他们专门花了20万元安装了防盗报警系统,一般人根本无法靠近这些瓷器。它们正在静静地等待专家的“集体会诊”。工作人员说,这些瓷器非常精美,一些青花盘上绘着龙凤、仕女、麒麟等图案,不少花盘中间写着玉、福、寿、义等字样,非常有中国古典美。值得一提的是,这批瓷器当中还有一些具有神秘的异域风情:比如有一个青花单凤博古纹盘,这种盘子在非洲曼布鲁伊墓柱上有发现过,它主要是在贵族的墓地镶嵌在外面做装饰用的。还有一个四耳堆双龙提罐,是马来西亚当地的酋长用来盛装金银财宝的……
专家告诉记者,“克拉克瓷”主要是外销瓷,其中很多来样加工的产品,花纹装饰迎合外国人的审美。在当时是非常昂贵的瓷器,销往海外的“克拉克瓷”总会被当地的王室贵族抢购一空。当时除了中国商船以外,还有来自日本、西班牙、葡萄牙、荷兰等国的贸易船队,因此青花瓷器遍布亚、非、欧各国,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日本的伊万里瓷业、荷兰的代尔夫特窑场、德国的哈瑙陶器厂,都曾以仿效此类瓷器而闻名。如果注意观察欧洲17世纪的静物画,你也会在画作中频频发现“汕头器”的身影,它不啻是沟通东西方文明的重要载体。崔勇告诉我们,恰恰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相信南澳沉船的瓷器身上一定蕴藏了无数关于“海上丝路”贸易的珍贵细节,从这方面来说,南澳沉船上“克拉克瓷”的出现可谓石破天惊,价值是无法用金钱来估量的。
广东沿海沉船新发现
湛江硇洲岛:清朝的西班牙银币
2003年4月,硇洲岛附近的渔民陈海中无意中在海里捞到了一些银币。2005年9月,省考古研究所的考古人员闻讯而来,对这里进行勘探,粗粗一摸就发现了九枚银币和青花瓷的盘子,年代以乾隆年间为多。
“此地一定曾有海船沉没!”水下考古工作者再次对硇洲岛海域进行调查。这一次,在硇洲岛以西的东海湾南部海域,东距硇洲岛约8.5海里,7~9米深的海底,他们一共采集和发掘到沉船遗物468件,其中以铜钱的数量最多,占67.5%。其余遗物有银币、银锭、陶瓷器及陶瓷碎片、铜砝码、铜灯、铜锁、铜器座、石砚、压舱石……铜钱95%以上是乾隆通宝,有少量是较早些的康熙通宝。出水银币是曾经在中国流通过的西班牙银币,它们的背面布满了十三行商号的印记,正面则是隐约可辨的卡洛斯Ⅲ世和卡洛斯Ⅳ世等字样。大量出水遗物所属的年代都是公元16世纪中后期,说明水下一定会有一艘乾隆年间的沉船。不过奇怪的是,各种各样的“宝贝”不断出水,承载它们的沉船却始终不见踪影。考古学家推测有这样一种可能:这艘沉船很可能是全木制的,由于当地属亚热带气候,海水温度高,浮游生物多,有一种叫船蛆的海生物,专门蚕食木制品,又经过海水的长期侵蚀,船体有可能逐渐消失了,装在船舱的财宝却遗留在海底。
考古学家们坚信仍有沉船或者沉船残骸未被发现。崔勇说,目前硇洲岛海域还集中出水了一些宋朝时期的遗物,这说明除了这条神秘的清朝沉船之外,至少还会有第二条船的存在。毕竟,湛江自汉代以来就是对外商业贸易很发达的地区,海上丝绸之路繁盛时期,各国商船停靠的首选之地就是这里,同时这里也是海难频发之地。深深的海底,一定还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我们去发现。
崖门海战遗址:一千艘消失的战船
南海与新会银洲湖交界处,是宋元时期的崖门海域,也是元灭南宋的最后决战点。七百年前,这里上演了一幕中国历史上最惨烈的海战。十万大军在此全军覆灭,南宋最后一个皇帝和丞相在崖山奇石上投海殉国,一千多艘战船在此长眠水底。
七百多年来,关于这些战船的猜测从未停止,而它们也成为水下考古重点关注的对象。中国历史博物馆水下考古室和广东省考古所先后数次对崖门水域进行实地探测,曾经测得十九处沉船疑点,但是令人遗憾的是,这十几处沉船疑点最后都被排除。但是多年的努力并非一无所获。潜水员曾经在海底的淤泥当中发现了一块腐烂的木板。经测定,确定是700多年前的器物,正与崖门海战时间相近。
关于崖门海战的沉船地点,明明清晰地记载于史书中,为何按图索骥却收获寥寥?崔勇说,主要是因为宋元时代的海岸线和现在已经大不相同,这一带水域经人力和天然的淤积,早已无复旧观。但是无论如何,史料文献和民间传说的充足大大增进了考古人员的信心。“我仍旧相信这片水域下面一定会有沉船,发现它们只是时间问题。”
南澳沉船上的文物。(通讯员徐旭宇摄)——古陶罐。
南澳沉船上的文物。(通讯员徐旭宇摄)——青花瓷碗。
带龙纹的陶罐。
南澳沉船上的文物。(通讯员徐旭宇摄)——有精美汉字图案的“汕头器”。
南澳沉船上的文物。(通讯员徐旭宇摄)——有精美仕女图案的“汕头器”。
“南澳沉船”上的瓷器。(广东省考古所考古研究中心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