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为什么这么漂亮?因为我们的土与众不同,这里面所含的矿物质,通过化学配方是无法调制出来的。而这土,是不可再生的资源,用了一点就少一点。这样珍贵的土,你会希望把它做成一块钱一只的碗,卖到超市去吗?你会希望把它做成酒瓶子,喝完了,咣一声,砸碎了,它就没有了吗?]
一
叶永平留着长头发和络腮胡子,穿一身黑衣服,开着一辆广州牌号的马自达汽车。样子一看就像外地来的艺术家。但是他却还能说一口流利地道的龙泉话,尽管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他就离开龙泉这个小城,去了北京上大学,之后在宜兴工作了十几年,现在在广州教书,是国家高级工艺美术师。
除了一回家就自动流利的龙泉话之外,不变的还有—他始终在从事青瓷的制作。
在龙泉,叶永平有一家小作坊,离龙泉青瓷宝剑园区不远。经过剑池阁,是一段短又狭窄的斜坡路,路的两边长满了湿漉漉的植物,像南方的冬天一样阴冷。左手边的一大片空地上,盖着气派的四五层楼高的大楼,大门外写着“国际欧冶子学校”。叶永平下了车,看着对面那栋大楼,说,“这是一个武术学校。”
他的作坊在一个小院子里,似乎以前是林业公司的仓库,占了小院一半的面积。另外一半是一家铸剑的作坊,“每天叮叮当当地打铁,热火朝天的。我们这边就很安静,如果没有客人来,可以一天都没有声音。”
大概200平米的面积,天花板下还挂着红蓝条的塑料布,从屋顶上偶尔会有雨水渗漏下来,滴在塑料布上,发出沉闷的轻响。作坊里最现代的设备是一口液化气窑,巨大的窑炉占据了四分之一的面积。两排架子上放着整整齐齐的泥坯,叶永平随手从架子上拿下来,说,这种烧完了是粉青,这种是梅子青,这种就是开片。
可是在我们看来,在泥坯状态的时候,这些传说中如翡翠、如碧玉的颜色,丝毫看不出端倪。还有那因为浑然天成而巧夺天工的开片,在细致光滑的胎体上,也看不出即将开裂的样子。
一个工人正坐在离门最近、光线最好的地方上釉,她面前大碗里装的釉水,颜色也是透明的。“龙泉青瓷的颜色是窑变的结果,是龙泉泥中的矿物质在1300度的高温下产生化学反应而表现出来的颜色。” 叶永平说。
在作坊里劳动的工人有四五个,有的在制作模具,有的在压模,有的在上釉,显然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样的精细分工。不要说像潮州那样的日用瓷制造大企业的景象在这里绝难见到,即便是景德镇遍地可见的分工精细规模生产的作坊,在龙泉也很少见。这里更多的是像叶永平所开的这种中型作坊,用“机械化”的方法生产一些用于销售的产品。
可是他们口中的“机械化”,在外人看来,最多也只能称得上是半机械化。比如拉胚,不是手拉的,而是先制作出一个模具,然后倒入泥浆压制出来,一个个大小匀称、模样可爱地摆放在架子上,便是叶永平说的“机器做的东西”。
这些“机器做的东西”,完全不在本地销售,他在北京和广州各找了一个代理商,在龙泉做好之后,直接发到北京和广州。在去年,为了不和当地人产生竞争,也为了保护自己的设计,他甚至把作坊开在了一个离城区有几十分钟车程的交通极不方便的地方。
叶永平的产品,说起来也不神秘,就是单纯的茶具。
功夫茶的兴起和普及,给瓷器的制造商们带来了新的机会。
在浙江,茶叶以绿茶为主。而这么多年一直习惯喝绿茶的当地人,即使生产茶具,也是传统的大茶杯。叶永平说,10年前他买了1吨云南普洱,藏在广州的仓库里。每年回家会带一些茶叶回来送人,可是没人爱喝—“这是什么东西?味道怎么这么奇怪?”
可是现在,在龙泉,至少卖宝剑和青瓷的店铺里,总能看见掌柜的坐在一张大几后面,几上是一张茶盘,上面是青瓷的茶具。甚至龙泉当地,也开始出产自己的铁观音—“金观音”。叶永平的朋友们,在他回家过年的时候会嘱咐他,要多带一些普洱回来。
而嗜茶的叶永平做起茶具的生意,也算是水到渠成。因为对茶的爱好,他会将他的产品精细地分出适合饮用哪种茶。铁观音、岩茶、或是普洱,在他看来,需要用大小不一的器皿来饮用,才能衬托出最合适的口感和香味。
“器皿的形状、杯口的大小会影响我们喝茶的速度以及一口茶的大小。铁观音的杯子就要小一点,普洱的杯子要稍微大一点。”叶永平说。
在他这个简陋的作坊里,最大的桌子是工人上釉的桌子,而他自己,就拿了一张小方凳,在上面放了一套茶具,喝他挚爱的普洱。桌上还有他最新设计的一款茶壶的草图和模具,据说烧制之后的成品比模具要缩小18%左右—偏高的缩水率。龙泉青瓷的制作工艺十分精细,加上偏高的缩水率,导致成品率较低。
但是,这些茶具,还是“机器做的东西”,叶永平自己的东西,一定是纯手工的。在地上摆了一排,“我每年回家一定会烧一些。可是今年我都回家一个多星期了,只晴了两天,一直都在下雨。这南方的冬天啊。”他背着手看着作坊外青灰色的天空说。
二
然而这种湿漉漉的让人一个冬天都不爽快的天气,似乎是不可替代的。2009年,叶永平曾经带着龙泉的土在北京烧过一次青瓷,结果那些东西虽然令北京人大为惊叹,对他自己而言,却是完全不满意的。说不清楚原因,或许除了土之外,还有水的区别,还有气候的区别,一样的人,同样的土,却烧不出同样的味道。
有不少地方都号称自己出产青瓷—包括日本、韩国和中国台湾,也包括景德镇这样著名的瓷城—但是龙泉的青瓷师傅提到这些,都无一例外地带上了不屑的口吻。
青瓷,这种“雨过天青云破处,梅子流酸泛绿时”的神秘翠色,从古老的越窑传承到龙泉之后,在这个小小的地方,一烧就是上千年。
在龙泉窑最为兴盛的南宋,龙泉只有不到十万人口,其中有三万多人从事青瓷生产。元朝时候,外族统治者为这内敛含蓄的器物带来了一种粗犷豪放的影响,青瓷的器形开始变大,品种增多。虽然制作上不如南宋时精美优雅,产量却比南宋时候大大增加,并成为一种畅销的外销瓷。一直到明朝,龙泉窑仍然是重要的官窑。当时供奉皇族、贵人用的器皿多由景德镇、龙泉等地烧造。
然而,随着青花瓷的兴起,以及明政府海禁政策的推行,青瓷终于衰落了。清军入关之后,满清贵族的审美趣味与青瓷的淡雅含蓄大相径庭,青瓷难以为继。到民国时候,整个龙泉只有几家窑厂还在继续烧制,工艺失传,产品胎质疏松,名窑风范荡然无存。
1957年,一些西方国家与新中国建立了外交关系,很多驻华使节都表示,想亲眼见一下中国的“雪拉同”。可当时的外交部完全摸不着头脑,没有人知道这个让洋人倾慕已久的“雪拉同”究竟是什么。周恩来指示要抓紧搞清这件事。几经周折,大家才明白“雪拉同”就是龙泉青瓷的法语音译。
周恩来当即表示,要抓紧恢复历史名窑尤其是龙泉青瓷的生产。
这是龙泉青瓷技艺恢复的起点。国营龙泉青瓷厂成立,并拥有多个厂址和一个青瓷研究所。现在活跃在龙泉青瓷界的精英,基本上都是从这个青瓷研究所出来的,而他们的祖上,也都从事青瓷的制造。
然而青瓷制造真正得到发展,却是在国营厂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倒闭之后。人们的智慧和能力得到了真正的释放,技术上的难关被接连攻破,对艺术的追求也变得极致起来。
“八十年代的时候,有一次中南海紫光阁向我们国营厂订做一批65公分的大盘子。那个难啊,烧了一窑又一窑,总是不成功。当时几乎是动用了所有的力量,咬紧牙关好不容易才完成了这个光荣的任务。现在想想,觉得很可笑。65公分而已,现在就算是要一米的盘子,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曾经在国营厂工作过的老青瓷艺人说。
人们对南宋青瓷的艺术成就评价极高,其造型优美、色泽雅致,令人心旷神怡。不过,抛开历史文物价值不说,如果仅仅从烧制技艺、釉色美感上而言,当代龙泉青瓷已经超越了前人。
200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审议并批准了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的76个项目,龙泉青瓷传统烧制技艺榜上有名。这是全球第一个入选“人类非遗”的陶瓷类项目。
三
“申遗”的成功,让这几年本已在慢慢升温的青瓷骤然热了起来。在很多人看来,十年之内,其他陶瓷想要“申遗”,可能性就很小了。也就是说,十年之内,这张“非遗”的牌,只有龙泉青瓷可以打。
地方政府显然在其中起到了足够大的作用。现在的龙泉市委书记赵建林,在到龙泉任职之前,并不知道青瓷。到了龙泉,他便发现这是一张绝好的文化牌。这位推动了青瓷“申遗”项目的市委书记认为,日用瓷和产业瓷是龙泉青瓷的短板。对于地方政府而言,以文化带动经济的心思,绝不能少。“现在的思路就是要做精艺术瓷,做强日用瓷。政府鼓励发展品牌企业。” 在龙泉,国营青瓷厂倒闭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大型的瓷器厂,大多都是规模不等的作坊。到目前为止,规模最大的一家青瓷厂,是制作酒瓶的—为绍兴黄酒制作青瓷酒瓶,产量比较大,对于工艺的要求也不高,因此厂房的规模比其他厂明显要大。而最近茅台酒厂也来到龙泉定制酒瓶,由工艺大师设计,出厂价格高达800元一只。
“据说是限量版的茅台酒,不知道这样一瓶酒,要卖多少钱呢。”龙泉人谈到这个,都显得很好奇。
而和酒瓶厂一墙之隔的,是龙泉青瓷协会会长徐定昌的瓷厂。这个反差足够强烈。徐定昌是浙江省工艺美术大师,担任龙泉青瓷协会会长十几年,在“申遗”的过程中做了许多基础工作。
他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造型的青瓷,大多是他自己的作品。这几年他也已经很有品牌意识,开始在自己的作品底部落下“徐定昌”三个字的款识。他守着一个大茶海,面前是青瓷的茶具,客人们来了又走,他所喜欢的红茶则喝了一泡又一泡。
说到隔壁的酒瓶厂,徐定昌就不淡定了。他反对龙泉青瓷走日用瓷的路线,他坚持认为,一定要走精品路线,“做日用瓷可以,一套餐具一套茶具,卖一万块,这就能体现出艺术的价值来。用机器大规模生产,一只杯子一块钱,卖一万只,也才一万块,这样会把青瓷的整体品位和价值拉低了。”
他顺手从身边的锦盒中拿出一只锦袋包装的碗递过来,对着光线看,这只碗晶莹剔透,釉色莹润柔和,有一种雨过天青一般无法描摹的润泽氤氲之色,“这也是一只碗,超市里卖的也是一只碗,但是这两者之间的距离,不用我说,你也能看出来。”
可是,不走日用瓷的路线,对于政府来说,产值上不去。对于这个品种来说,无法普及,老百姓还是会持续地问:青瓷?是青花瓷吗?
“不,不能这么想。政府要这么想,我们只能说服他们。青瓷为什么这么漂亮?因为我们的土与众不同,这里面所含的矿物质,通过化学配方是无法调制出来的。而这土,是不可再生的资源,用了一点就少一点。这样珍贵的土,你会希望把它做成一块钱一只的碗,卖到超市里去吗?你会希望把它做成酒瓶子,喝完了,咣一声,砸碎了,它就没有了吗?”
“可是,不是什么人的东西都能卖一万块,都敢卖一万块的。在卖上这个价格以前,总得让人有口饭吃啊。”
徐定昌想了想,还是说,“那就要在技术上、艺术上不断地追求。总不能像景德镇那样,到处搞展销,开始卖3000块,展销会结束,就卖300。300没人买,就当场砸了也不带回去。这样做肯定不行,我们要把这些资源留给子孙后代的。所以我们这帮做青瓷的人,还是很团结的,我们绝不去做展销,做展览也一定要选高端的—比如中国美术馆、首都博物馆这些场所。青瓷一定不能走日用瓷的路线。”
在2009年嘉德春季拍卖会上,徐定昌一套名为“春夏秋冬”的作品以16.8万元的价格拍出。而同一次拍卖会上,毛正聪的作品《如意》拍出了29.12万元的价格。徐定昌说,嘉德公司的人主动联系龙泉,因为看好青瓷未来的走势,而计划进入当代青瓷拍卖领域。
“他们说,景德镇的瓷器、宜兴的紫砂,价格已经基本到位了。但是青瓷一直被低估,至少还有60%的升值空间。所以,现在应该是进入青瓷收藏的好时间。接下来几年的行情,一定是会上涨的。我们几位艺术大师之间,也有这样的共识。”
四
“申遗”的成功和青瓷热的升温,将诸多原本全不相关的人,裹挟进这个行业中来。他们对青瓷不了解,却有着比那些青瓷艺人更敏锐的商业头脑,以及更成熟的营销策略。
龙泉以青瓷和宝剑闻名,当地除了土好之外,水自然也是好的。季建真就是当地一家矿泉水企业的老板,同时自己也生产茶叶。在青瓷“申遗”成功之后,他迅速进入了青瓷行业。2009年,他买下了位于龙泉上垟镇的原国营龙泉青瓷厂的厂址,改建成企业会所并命名为青瓷山庄。
这座占地十余亩的山庄,包括青瓷手工坊、历代陈列馆、会所、休闲中心、宾馆,还大量保留了新中国成立之后龙泉青瓷烧造的痕迹,除了原有的青瓷研究所办公楼、生产厂房之外,他还聘请民间艺人修复了传统烧制龙窑、道圆窑、水碓等工艺。
龙窑是传统青瓷的烧制地点,一般都建在溪水边的山坡上。窑长条形,依山坡而建,由下自上,如龙似蛇。窑室分窑头、窑床、窑尾三部分,此种窑因建在山坡上,火焰抽力大、升温快,同时装烧面积大、产量高,在南方的窑区比较常见。然而这种窑毕竟比较原始,温度控制不如现代的液化气窑那么准确,所以在龙泉,只有上垟镇木岱口村的曾家窑厂,还保留着一口建于清朝光绪年间、至今仍能使用的古龙窑。
像叶永平这样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青瓷从业者,从来没有用龙窑烧过东西。他也听前辈说起过,使用龙窑烧出来的青瓷,会有一种“龙味”,成色和味道会和煤气窑烧的不一样。但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试过。
事实上,用龙窑烧瓷器,光是龙头窑,就要烧十个小时左右,用去上万斤的柴火。火候的把控全靠烧窑师傅的火眼金睛,各显神通。有的看火焰的颜色,有的吐一口唾沫到窑室内的匣子上,听声音判断是不是已经烧好。
正因如此,用龙窑烧制的成品率更低,以至于许多烧窑的传统和禁忌也应运而生。烧窑前要祭拜,虽然到现在已经没人能说清窑工们当时上香祭拜的究竟是九天玄女,还是山魈。还有一种说法更为诡异,点火的时候若是温度上不去,可以去野地里找废弃的棺材板来烧,不仅能让温度上去,还能使青瓷的成色更加漂亮……
历史变成了传说,传说变成了神话,龙窑现在变成了旅游景点。烧龙窑,更是成为一种表演项目。有贵客来到的时候,嘉宾们还可以亲自上去体会一把往窑里扔柴火的感觉。而工艺大师们,却只能在饭局酒酣耳热的时候互相开玩笑地说,只有被表演一次,才能看看自己的作品在龙窑里能烧出什么感觉来。
更多的人,则是在这股热潮中一头扎进了青瓷的制造和销售中去—“大师们走高端路线,日用瓷一定要上规模,我们投资不起,那就找准市场需求,走差异化的路线,做一些中端产品来满足市场需求,不是很好吗?”
于是,在龙泉的大街小巷,藏着许多小作坊,许多民间高手在日夜加工。其中不乏技艺高超的仿造者,据说他们做出来的东西,曾经瞒过了北京众多专家的眼睛。在专辟的青瓷宝剑园区,不少新店铺正在加班加点地装修,准备在春节之后就开张。“我们要开连锁。我们要做品牌。我们可以利用互联网的优势,把产品卖到全世界去。”这是他们喜欢说的话,这些话,在徐定昌、叶永平这些工艺大师的嘴里,从来听不到。即使他们心里想过,也不会这么直白的在人前说出来。
在龙泉青瓷繁盛的时候,龙泉的地理优势很显著。龙泉境内河流分属瓯江、钱塘江、闽江三江水系,素有“瓯婺入闽通衢”、“驿马要道,商旅咽喉”之称。便利的水道交通,让青瓷除了成为官窑贡品之外,更远销海外。而如今,曾是主要交通渠道的瓯江,渔舟唱晚的场景如诗如画,却无法想象它能成为一种物流的通道。这是一座地处浙西南山区的小城,坐火车需要到地级市丽水去,坐飞机要到温州或者杭州。好在有一条高速公路可以到达。
只是,这些念头,多是属于那些外来的经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