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刻瓷已成市级非遗项目,但碰上胡呲的人,就是给再高的价,茅子芳也不卖。
茅子芳在瓷盘上刻的孙中山像。
茅子芳的家,客厅改成卧室,只剩中间一条狭窄的过道,六人同住一套两室一厅,显然有些逼仄。走进他的书房,八哥、金鱼、刻瓷、葫芦、玩具车、儿童贴画,各种互不相关的物品挤在一间屋子里。他说“我做刻瓷就是玩,石头、木头、葫芦,我都玩。”
他递过来的名片是用垫奶箱子的牛皮纸自制的,竖排版从右至左印着“工美老工匠茅子芳”,背面是印章字“糟老头子”。桌上一枚章,刻着前几天和徒弟从蔚县剪纸展回来遇到大雪的情形,他用刻章来记日记。
茅子芳首创的厚釉人物刻瓷,曾作为国礼送给中曾根康弘、希拉克等,此外,他参与设计制作的大型玉雕《韶山》,是新中国成立后北京做出的头一件。但他不希望别人叫他“大师”,他的作品几乎不参加任何评奖,不跟商人打交道,单位发不出工资时,宁卖鞋不卖活儿,人们都说他是圈内“怪人”。
刻瓷清末进北京
刻瓷的起源,说法很多,有说魏晋时就有,也有说源于宋明。我认为,艺术不能脱离社会,更不能超越当时的科技条件。魏晋时有瓷器,但胎、釉的硬度不够。宋代出现了定、汝、官、哥、钧五大名窑,瓷器发展已完全成熟,书法、绘画也发展到很高的水平,这才具备了产生刻瓷艺术的条件。
北京的刻瓷业是清朝末年发展起来的,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顺天府尹为了让八旗子弟也能学到一技之长,在宣武门外下斜街建立“农工学堂”,又叫“工艺学堂”。内设各种工艺科,其中“镌瓷科”由南方来京的华约三任教习。后来学堂改为“工艺局”,由原来的官商合办转为官办,“镌瓷科”改为“瓷工科”,有学生20多人。
体制变了,部分学生被商人带走,留下的人有的感到学习刻瓷艰苦,有的因生活困难,大都另谋生路。只有朱友麟、陈智光坚持下来。1957年,两人被聘为北京市工艺美术研究所研究员。
过去的刻瓷师大多不会创作,别人画好底稿,他们刻,依然是给人当工具。
创作谜语混铅笔
我1943年生于北京,从小喜欢画画, 1956年初中毕业,一心想念美院附中,但家里太穷,就上了工艺美术学校,不用交学费,还管吃住。学雕塑专业是因为它最省钱,美术这行,花钱太多,要是读图案设计,颜料我就买不起。雕塑以素描为基础,买铅笔就行。那时候,我给《北京晚报》写谜语,写一堆投过去,登一条给一毛,能买根铅笔,够用一星期。
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市玉器厂。1962年,在中央美术学院举办的“朱友麟刻瓷艺术展”上第一次见识了刻瓷,看得我都走不动道了,开始用业余时间玩刻瓷,找个钢錾子,把家里吃饭的白瓷盘子、饭碗砸了不少。摸索了很长时间,终于刻出几件自认为满意的花鸟作品。
当时,从玉器厂到工艺美术研究所不过300米,我好几次想去向朱先生请教,又怕被人家拒之门外。终于决心厚着脸皮,用午休时间敲开朱先生工作室的大门。先生听完我的自我介绍,不但没拒绝,反而认真地看了我带去的作品,从工具到技法都讲得非常仔细,最后嘱咐我好好学习刻瓷,把刻瓷艺术传下去。
按先生指导,又刻了几件,再去求教时,他已年迈多病。
1964年,朱先生去世,我这个“编外徒弟”只好靠自学了。
厌恶“小作坊”心理
初学刻瓷,听人家讲刀法分为“点、起、勾、跳、捻、转、擦”,听着都晕,简直不想学了,但真玩起来,也没那么玄。
那些“刀法”的出现,不排除在旧社会,一些手艺人为了保密故弄玄虚,尽力把自己从事的行业说得神乎其神,越难越好。
我讨厌这行当里的“小作坊”味,很多老师傅不爱露手艺,觉得“吃饱徒弟,饿死师父”。其实,越不让看的技术越是一学就会,没什么了不起,真正的“活儿”靠的是艺术而非技术。
刚到玉器厂时,有个老师傅,是厂里较少既懂设计又能制作的人。我们做一个香炉,要找这三条腿的位置,旧社会没人教这个,他闷头琢磨。我那时二十出头,爱气人玩,我说:您这点手艺,不过就是一张擦屁股纸。我拿起一张报纸,用折叠的方式给他演示如何迅速找三条腿的位置,然后把报纸一揉,说:这不就是擦屁股纸吗?他问:“你怎么知道啊?”我说,您要请我吃饭,我还能多告诉您点。他果真请我吃饭了,我告诉他,用量角器啊。
刻瓷其实并不难
刻瓷其实没那么难,不要被一些故弄玄虚的说法“忽悠”了。主要有以下几道工序:
首先,在白瓷器上用墨书写或绘画。
其次,依据瓷器上的墨稿用钻刀刻划、凿镌。传统技法有钻刀法、双勾法和刮刀法。钻刀法是用小木锤均匀地敲打高碳钢钻刀,使之在瓷器表面形成大小、疏密、深浅不同的点的排列,构成所需要的画面或字体。双勾法是用锐利的金刚钻石刀沿字体或画面的外轮廓刻划,用双线表现字体和画面。刮刀法是先用双勾法刻出字画轮廓,然后再将双线间的瓷釉刮去,以便填色。
最后是填色,一般填着黑色。刻瓷的品种有文具、茶具、瓶、盘、瓷板等。刻瓷风格素雅,讲究刻凿,既能体现传统书画艺术风格,又能保持瓷器表面的晶莹光洁,形成独特的效果。
“文革”偷摸收“四旧”
1958年,批我是走“白专”道路,只低头搞业务,不关心政治,大字报一贴就开始挨批斗。“文革”时我又成了修正主义苗子,还戴着高帽游过街。刚开始,压力也挺大,慢慢就疲了,也无所谓了。
那些年耽误我不少时间,好多书不能看了,我就看《本草纲目》,知识之间都是有内在联系的。搞艺术的人,不论外界怎么闹,心里得有个平衡。
我还偷摸收“四旧”,那时候要揪出来,可能命就没了。一个街坊是知识分子家庭,老头挨斗,老太太就把家里的书分给街坊,让他们烧火使。我发现晚了,要发现早,都把它们弄回来,清乾隆版的《说文解字》、《盐铁论》……这些古书多珍贵。
垫花盆的盘子送总统
1984年,我调到工艺美术研究所。正赶上杂货商店卖一些深色釉瓷盘子,都是出口日本,被人家淘汰下来的,上面的釉很厚,老百姓买回去都垫花盆了。我拿来试试,发现它胎白釉深,反差很大。在深色釉上刻瓷,能形成明显的阴暗变化,有素描效果。
“瓷器素描”越刻越浅,像人物脸上的高光点和动物身上凸起的地方,至少要刻四层才能表现出来。初学者刻着刻着,往往就乱了。刻得越白的地方,瓷器就越薄,稍不留神就把瓷盘大卸八块儿。
1984年10月,北京市政府代表团出访日本,我第一次接受刻制礼品的任务。为中曾根康弘、东京都知事铃木俊一、日中友好协会会长宇都宫德马等人做刻瓷肖像。之后又刻过日本前首相海部俊树、法国前总统希拉克、叙利亚前总统阿萨德、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侯赛因等。
宁卖鞋不卖活儿
我给自己起过一个“生意名”:范旅仁,即贩履人。
1998年9月1日,正是授予我“北京工艺美术大师”一周年的时候,单位让我们这些人要么下岗,要么分流。北京工艺美术研究所是一个研究单位,不是生产单位。领导说,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吃饭问题。以前我们是国家拨款进行研究,现在经费没了。我听了以后很不是滋味,人吃饭是为了活着,但一个人活着可不是为了吃饭,人是有事业的,特别是中国有几千年的文化艺术史,如果一个工艺美术大师仅仅是为了吃饭而活着,我觉得活着都没有意思了。
为了解决吃饭问题,何必干工艺美术呢?很多行当都比这来钱。最困难时,我在家门口摆摊卖皮鞋,每天下班高峰出去摆两小时,经常要跟工商打游击,那么苦,我手里的雕刻品始终没有卖。
卖鞋余下的时间,我接着刻瓷。
刻出内心的东西
刻瓷如今已成市级非遗项目,今年初我参加了展览,一个准备搞私人博物馆的黑龙江小伙子来参观,想买我的刻瓷肖像,我不卖。他在我那儿泡了整三天,把我所有资料都看了一遍,盯着作品就不走,我看出来,他是真心为了收藏,商人没工夫看这些,他们通常是先一通褒贬,又说不到点上,就是为了砍价。
只要碰上胡呲的人,我当场就请出,给再高价也不卖。我看他心诚,就卖给他了。他觉得我卖便宜了,回去没多久,给我寄一单反相机来。
现在,退休金够我花,我挺知足,只想写下点“真经”留给后人,这些年发表了50多篇文章,明年还打算出本书,底稿已经写好了。我给小孙子做玩具,给杂志写谜语,我只做我觉得好玩的事,不为迎合任何人,哪怕是一方小印章,刻的都是我内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