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块瓷片起家的亿万富翁。
宋哥告诉我:“发财就是一秒钟的事!”
吴树
我采访过很多非常有钱的人,他们有的告诉我,财富是一生的冒险与博弈。有的人则说,财富是一辈子省吃俭用的积攒。唯有一位受访者向我吐露:“发财就是一秒钟的事!”
那位“一秒钟致富”的受访者是南方人,大名宋跃进,毫无疑问,58、59年“大跃进”时代出生的人。古玩行有种奇特的现象,如同前面那位“光绪爷”和“张阁老”一样,许多人的真实姓名只是藏在户口簿里,江湖上叫得响的只有各种诨名或绰号。宋跃进的外号叫“宋哥”。这个“宋哥”跟别的什么“张哥、李哥”不可同日而语,它的出处不是人称,而是一样珍贵的古代瓷器的简称,全名宋代哥窑,前几天被故宫工作人员不小心摔破的小瓷盘就是那种。但凡玩瓷器的人提起宋代“官哥汝定钧”五大名窑,定然如雷贯耳。而其中名列“老二”的哥窑则更让一些“瓷痴”踏遍青山或耗尽钱财。因为尽管这种瓷器稀世千年,历代寻访者无数,但迄今为止没人说得清它出自何方、窑址在哪,世间只留下“哥哥与弟弟”两位神秘窑主的美丽传说。
这位外号“宋哥”的宋跃进与那个名瓷“宋哥”又有何关系呢?既非沾亲带故,但又不是风马牛。这其中有一段让人羡慕嫉妒恨的传奇隐秘。
那位自称“一秒钟发大财”的宋哥早年曾是浙西南的一名乡村医生,心灵手巧、胆大心细。上世纪70年代,他曾在简陋的合作医疗里面用一把手术刀、一盆消毒盐水,熬一罐俗名“迷藤”的草药当麻药,成功地为一位高中女生切除了令她痛不欲生的盲肠。为此,他在当地被人称作“神医”,转正后调进县医院工作。不仅如此,那位长着瓜子脸的漂亮女生高中毕业后嫁给了他,成为他的结发美妻。
时光荏苒,转眼十几年过去了,神医的那位娇妻为他生下一男一女,虽是家道清贫,夫妇俩的日子倒也过得十分恩爱滋润。
该说说那让人断肠的“一秒钟”了!
1991年,神医在一山区出诊,药瓶子掉进搁在堂屋里的五屉柜底下。神医俯下身子找药瓶,无意中发现两块被当作木楔垫柜脚的瓷片。在征得主人同意后,他将两块瓷片带回家中,拿着两本书对比瓷片琢磨了一个礼拜。书名是《瓷器与浙江》和《越器图录》,作者同为陈万里。陈是中国考古界一言九鼎的权威人物,对古越国陶瓷器的研究十分深入到位,所著书籍和图录,向来都受到考古、文物、收藏三界的重视。
陶瓷学家陈万里跟我们的神医有关吗?当然。神医宋跃进出生在浙江丽水,那里曾出过两样闻名天下的历史珍宝——始创于春秋战国时期的“龙泉青铜剑”,始创于五代前后的“哥窑、弟窑”青瓷。自古以来,不少丽水地区的文化人喜好收藏一些与此相关的古董,宋跃进就是其中的狂热者,从上念高中开始,他就收藏了一些破铜烂铁、陶瓷旧器和残片。
一周后,神医又去了上回拾到两块瓷片的那户人家,愣是让人领着他去山上寻找那两块瓷片出土的地方。
“那两块瓷片还是我父亲给日本领事当向导时捡到的,后来宋大夫多次让我带着他四处挖瓷片,还挖到了一些完整器……他现在可是发达了,亿万富翁!人家都说,他是靠我给他的两块瓷片发的财!”当我采访那个农民时,他的嫉妒之心溢于言表。
“没错,日本人对于浙江青瓷,特别是南宋官窑瓷的挖掘与研究比我们还要早。1920年左右,时任日本驻杭总领事的米内山庸夫,在丽水龙泉多处做过考察,没找到窑址,但是像这种瓷片挖走了不少。我找了几年也没找到……”我见到当年的神医——现在江湖中的传奇人物宋哥时,他正在修复一只龙泉瓷凤耳瓶,使一把医用手术刀。也许正是有了当年做神医、割盲肠的基础,他的刀法显得十分娴熟,将瓷片贴在做好的石膏模上画上一圈,然后动作干练地用手术刀在石膏模上挖出空间,再将瓷片补上去用强力胶粘牢。
“后来,日本领事又去凤凰山的报国寺、地藏殿等地采集瓷片,并撰文说史书上记载的修内司官窑,可能就在凤凰山一带。前些年国家考古队正是在那里找到了官窑遗址,证明日本人的分析是对的,但是他们没等到这一天就战败回国了!”说话间,宋哥已经将凤耳瓶修复完工。
他一面用小号水砂纸打去粘在凤耳瓶表面的胶水和石膏,一面告诉我:“日本人错把哥窑和官窑混为一谈,来龙泉的目的是找官窑遗址……直到现在,我们自己也没找到哥窑遗址……”清洗完毕,他拿着修复件起身走向另一间屋子。
“从1993年开始,我辞去了县医院的工作,专门从事收藏!”他边走边说。
我跟着进入内室,哦呀,四壁摆满了修复的青瓷。其中以宋、元、明三代龙泉瓷为主,也有不少历代越窑器物,偶然可见几件不知是“官”是“哥”的残器,器皿上露出大面积的石膏。宋哥将刚修复好的凤耳瓶摆上架。接着又把我请进他的办公室,让人沏上一壶龙井。
“这是真正西湖上等明前龙井茶,现在一斤得十几万!”他随口说道。
我托起茶盏,一丝清香袅袅入鼻。待拨开盏盖,那种香味扑面而来、沁入心脾。我陶醉一阵之后睁开眼,只见数支茗尖款款而立,犹如插在美人头上的一支支碧玉簪。落目茶汤,明澈清亮、绿中微黄:“好茶!好茶啊!”我常常这样,在享受别人免费提供的奢侈后,只能报之几声美叹!
“泡茶用的水是工人使木桶从附近山上打来的泉水!” 说话间,宋哥从柜子里拿出当年那两块瓷片:“这就是当年我在乡下给农民看病时淘到的瓷片,被那家人塞在地上垫五屉柜的两只脚……”
平日里在北京古玩市场上随处可见宋代官窑与哥窑的赝品,真品只在杭州官窑博物馆与故宫偶然一瞥,现在将两块来路可靠的瓷片拿在手里,自然得细细摩挲、观察几遍:瓷片呈粉青色,上面布满了金色和黑色相间的网状开片,这就是藏界人士挂在嘴头上的“金丝铁线”和“冰裂纹”。再看瓷片的侧面残口,黑色胎土、釉层厚重,两面相加与胎土的厚度相差无几。
“哥窑?”我问宋哥。
“是啊,很多人都说‘官哥不分’,那是他们手里没有掌握真实的标本。虽然两者从器型、釉色、胎土上看都差不多,但是从开片的颜色和形状上看还是有细微区别的。比方说,官窑开片的纹路如同冰裂,几乎都呈黑色,显得粗犷一些;而哥窑的开片呈金丝铁线色,纹路细致、上密下稀,有点类似蟹爪形状……”宋哥正说着,手机响了。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他出门去外间。
尽管外界对宋哥颇多微词,但是应当承认,他对越窑系的青瓷研究的确有过人之处。趁他接电话之机,我打量了一下他的办公室,墙角处立着一只明显装有报警系统的玻璃展示柜,里面放着一只米色哥釉斗笠碗。
外间,宋哥的声音突然大起来,似乎与对方发生了争吵,而且像是生意上的纠纷。我听见宋哥愤怒地叫喊:“……让人评评理,两只哥窑炉换你一套房子你吃没吃亏?还要找我退……告诉你,我在上海也不止你那一套房子!在杭州北京纽约我都有房子,有换的,也有买的!不是稀罕你那一处房子,做生意有做生意的游戏规则,不好随便反悔的啦!”
“……谁说不是真的?你让他开出鉴定书,写明那两只哥窑炉是高仿品,我马上把房子过户给你!”宋哥挂断电话,怒气未消地走进办公室。嘴里还在骂:“娘的,自己又不懂,尽听旁人瞎说!还真不是吹牛,别的不说,在官、哥、龙泉瓷方面,当今中国谁的本事大得过我?光是标本我就有几万片,我有无可争议的定义权!”很明显,最后几句话是说给我听的。
“是呀,要不然怎么大家都喊你宋哥呢?”我奉承了他一句,接着指向展示柜:“您这只哥窑碗……”
宋哥伸手按动机关,打开展示柜取出斗笠碗,把它放在旁边垫了黑绒布的桌面上,让我看。他自己似乎还在延续刚才的情绪,面有愠色地一连拨了几个电话,但是都没拨通。
那只哥窑斗笠碗的底部打了火漆,应该是从国外带回来的东西。我用手指轻轻扣了一下,声音比较清脆。
“这只碗是老的没问题,前两年我从英国买回来的。您听上去声音亮了一些对吧?什么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大部分宋代哥窑瓷器用手去扣发声都比较沉闷,那是因为胎土过厚,受热不到位。这只碗虽算不上薄胎,但比其它东西单薄,加上烧制时可能距离火源更近,烧结度自然要比一般的东西高,所以声音挺听起来会显得清脆一些!”
“您在英国买只碗花了多少钱?”
宋哥笑而未答。我又犯错了,这种尴尬在采访中不止出现一两次。古玩行内一般都不会问人价格,咱毕竟在这一行混的时间短、道行浅、涉世未深嘛……那就换一种问法吧!
“现在这种碗的市场价格大概能到多少?”
“不好说,就这样私下走大概五六十万,放进佳士得和苏富比去拍恐怕得翻上五到十倍!”
“您的藏品上拍过吗?”
“上!怎么不上啊?不上拍我能置办这么大的产业吗?您看看这个……”宋哥从抽屉里拿出两本拍卖图录,一本是国内的,一本是国外的。“这两本图录里面大部分宋官、哥、龙泉瓷大部分都是我的藏品,而且基本上全部成交!”
我认真浏览了一遍宋哥的拍品,光是按起拍价计算恐怕不会低于一个亿。
古玩行的生意人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隐性人,做了再大的买卖无声无息。另一种是显性人,买了什么、卖了什么,恨不能闹得人尽皆知,甚至登报上电视。前者多半是一些实力雄厚又有真刀真枪做后盾的人,他们往往不在公开卖场上做生意,如同北京的张阁老。后者多半是像宋哥这样的新贵,财富膨胀得很快,又没有别的噱头和说法,公开一些大宗的拍卖纪录,不乏是对公众舆论的最好交代。
其 实宋哥并没有吹牛,没来之前我就听业内人士说过,他出手越窑系的瓷器超过全世界其他卖家的总和。此话虽然不无夸张,但无疑也能说明宋哥在国内收藏界的地位。当然,对于宋哥的雄起持非议态度的也大有人在,有人说他藏真卖假,瓷片和其它标本大多数是真品,卖出去的大部分是高仿品。也有人说他的东西来路不对,一部分是从盗墓者手里买来的真东西,还有一部分是自己秘密生产的高仿品。还有人在网上有鼻子有眼地披露,说宋哥将真假两种物件先设法带去国外,弄张发票做局。过了两年再报关回国,打上火漆“出口转内销”。这样一来,假东西披上“外销瓷”、“海归瓷”的外衣,好卖。真东西则逃避了《文物法》的追责。
说归说,做归做,这一行又有谁能够拍着胸脯说自己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呢?有道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个几乎是整体违法的文物市场,能有多少一尘不染的合法交易呢?所以呀,像宋哥这样敢于拿出买卖记录,并且拍着胸膛说:“我就是凭借两块瓷片起家,成了亿万富翁!”那是真汉子!那是守法公民!你说三道四那就羡慕嫉妒恨,“谁先富谁光荣”嘛!
当然,我这一趟千里迢迢来采访宋哥,决不止于听他自己重复一遍网上都能查得到的故事。年初,我在网上看到宋哥与一位网名叫“小龙泉”的人发生一场口水之战,内容涉及到宋哥拍品的来历与真伪。“小龙泉”指责宋哥“以真掩假、欺世盗名!”宋哥则反唇相讥,指责“小龙泉”对他的攻击是“出于嫉妒,想借此炒作自己!”
“很明显,这是一场有计划、有预谋的骗局!”“小龙泉”是个愤青,说话很冲。他是我的忠实读者,经常在我的文化博客上留言。看了他与宋哥的网络之战后,我通过e-mail要了他的联系电话,说服他接受我的采访。
“他拿到那两块哥窑瓷片后,又大量挖掘、收购浙江几个主要窑口的青瓷残片和残器。十几年前那些东西多得很,特别是龙泉瓷,拉一车瓷片也花不了多少钱。有了这些真东西,他开始了第二步计划——到处搞展览,并邀请一些有名望的国家文物专家莅临指导,留言、签名、照相……大专家到场,媒体蜂拥而上,登报纸、上电视,成了‘国内外著名青瓷收藏家’。接下去他又利用自己的文化优势,写论文、出书、讲课……没多长时间,他便被炒作成龙泉青瓷方面的专家了。
“标本多了,名声大了,宋哥开始了第三步——销售。他先是将收藏的残器部件拼凑、修复成完整器,然后将这些‘八国联军’(修复器)高价卖给国内外一些高古瓷藏家,为自己后面的大动作积累了第二笔资金。同时,也进一步为他日后成为青瓷权威建树了良好的口碑。
“第四步对于宋哥最为重要,因为那是他建立青瓷王国、实现财富梦想的至为关键的一步。他充分利用手里的资源,将那些瓷片分门别类,送去国家权威检测部门进行胎、釉等方面的测试与分析,建立了一些主要青瓷窑口的数据库,然后根据那些数据调配胎土和釉,定型后请我们这里最好的窑匠合作,经过多次试验烧制出‘官窑’、‘哥窑’、龙泉瓷的高仿器!
“到了这个时候,由于北方的汝窑、钧窑瓷高仿品在市场上泛滥,国内许多藏家提高了对高仿品的认知和回避意识。比起那些一条道奔到黑的经营者,宋哥有着非凡的头脑。他将少量宋元精品青瓷夹杂在高仿品之中运去国外,先在国外一些拍卖行、古董店做拍卖、搞展销,然后将那些没能卖出去的东西填表报关、加盖火漆运回国内,正好赶上国内市场这一波‘海归瓷’的热销,一件‘官哥’器,动辄几十万、几百万地卖,加上他布局早、在圈内名气大,那还不国内国外市场通吃?
“人家现在是家大业大、富甲一方,可他那些不光彩的发家史谁知道?就算有人知道,又能拿他怎么样?”“小龙泉”愤愤不平地说。
“你为什么要跟宋哥过不去呢?他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你?”我问。
“小龙泉”沉默了一下:“我就是看不过去!这个古玩江湖总要有几个伸直舌头说真话的人!”
非常勉强的托词。“我怎么能相信你所说的都是事实呢?”我问他。
大概听出我的问话富有挑战性,“小龙泉”本能地做出自卫:“我带您去见一个人!”
我没给他留下“串供”的时间,马上要去找他所说的证人,并且要求他隐瞒我的真实身份,以来找货的古玩商相告。
“我想找几件能拿去拍卖公司上拍的东西,您能做到吗?”见了那位证人后,我没有直截了当打听宋哥的事,先谈生意。
“那要看您出什么价?”那是一位50多岁的男人,看上去皮肤粗糙,身体健壮。他是被我们从麻将桌上请下来的,开始对话时心还留在牌桌上,明显有些应付。
“肯定要比您在麻将桌上赚得多啊!”我玩笑道。一旁,“小龙泉”在想心思。
“进不同的市场,有不同的做法。不同的做法,有不同的价格……”那位师傅说。
“那我也得看到您的底气才能订货呀!”我说。
老师傅想了想,抬头看看“小龙泉”。
“小龙泉”递给他一个眼神,眼神可能表达的是两种含义:一种是潜语: “直说吧!”另一句话是:“别瞎说!”
显然老师傅做了前一种理解。他从内屋搬出一摞图录,其中有几本我在宋哥家见过。我故意挑出那两本,问:“这两本图录上有您做的高仿品吗?”
老师傅用鼻子哼了一声,没理我。
“有?没吹牛吧?”我故意激将。
“您试试不就知道了……不过,这几样东西我都有实物标本做参照,而且那些标本都多次拿去上机做过测试,有多项成分分析报告。假如您做不到这一点,订做的东西不一定能通过拍卖公司的机器测试。不过目测是不会有问题的……”
说得真是那么回事,令人目瞪口呆!
离开老师傅以后,“小龙泉”要求我别把他和老师傅的真实身份写进书里面去。
“老师傅关你什么事?”我故意逗他,其实我已猜出几分端倪。
“小龙泉”欲言又止,有些尴尬。我笑着对他说:“你不用回答,我什么都看出来了!”
“小龙泉”有些意外。
“老师傅是你的父亲,对吧?”我说。“小龙泉”一怔:“您怎么知道?”
我笑着说:“我还知道,你父亲是宋哥烧制高仿瓷的入门师傅,也是他的合作者。开始在国内外拍卖的东西都是你父亲做的,对吧?”
“您还知道什么?”“小龙泉”非常惊诧。
“我还知道,宋哥发了大财,成为亿万富翁,而你父亲只拿到一个高级匠工的工夫钱……”我一口气将推论全部向他揭晓后,最后像对待所有受访者那样,慎重地应允为他们父子俩保密:“你尽可放心,我所有的纪实作品只对事、不对人,为了避免有人对号入座,我会将一些真实的案例进行角色、物品和地域上的置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