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蒙 藏项 诗文瓷
去年春天的某个周四,我一大早习惯性地骑车来到报国寺淘宝。这一天是报国寺古玩市场的主交易日,市场大门口外已挤满排队买摊位号的商贩。南墙外原本狭窄的过道两侧,还被肯定买不上当天摊位的各地小商小贩占满,就地叫卖各类古玩。
我兴致勃勃地钻进人群四处寻觅捡漏。无意间,我发现一群人正围着一位操着河北口音的老人家讨价还价。老人就地而坐,身前铺满一大堆宋磁州窑民用实用器和几枚锈得看不清文字的古铜钱。这些瓷器虽都是普通民窑货色,却洋溢着一股浓郁的民俗风情。尤其是一件宋代磁州窑白釉黑花刻诗的小瓷盘,施白色化妆土的黑釉盘面上,阴刻红彩的行书诗文更有味道:“梦游长安皇宫院,贵妃一笑百媚艳。二人同去养心殿,觉来床上一生汗。”
这明显是在描述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浪漫爱情故事。只是,我不清楚诗文瓷的作者是以怎样的身份与视角,创作这首意境暧昧的诗歌。耐人寻味的是,这件宋瓷诗中提到的“养心殿”,通常被认为是明代北京故宫内的宫殿名称,难道唐代皇宫里就设置了养心殿?所以,古玩收藏的乐趣之一,有时候就是在不经意间,从地摊上,就开始让人思维奔逸。
无巧不成书,去年同一时期,我从市场上淘到一件宋代磁州窑釉下红绿彩花草纹行书“清静道德”梅瓶。该梅瓶高25厘米、形体修长秀丽,小口外翻,短颈瘦肩,圈足细小,是比较典型的宋代梅瓶器型。瓷瓶表面附着的泥土浸入釉面和胎体,可见梅瓶长期土沁自然遗留的岁月痕迹。这件瓷器的价值,完全是以书法功力取胜。瓶面之上那四个丰腴的橙色行楷汉字“清静道德”,端庄之中见飘逸,规整之中孕变化,与北宋时期以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为代表的文人书法,强调意趣的书法风范一脉相承。这件梅瓶上面的书法作品,与大量宋代磁州窑诗文瓷上面潦草的书风迥然不同,作者深厚的书法功力,跃然瓷上。时至今日,仿佛仍然能够感受到创作者当时的恬淡心境。
可惜,一年过后,我从库房再次找到这件书法梅瓶时,瓶口下面已开始出现釉面剥落。原因,可能是环境太干燥。无奈之余,我也只好用保鲜塑料膜将瓶身整体包裹,再小心翼翼地将其遮藏在更保湿、保温的环境中。因为这个遗憾,这件宋代书法梅瓶反而在我心中更有分量了!
与之前民窑小瓷盘的民间趣味、梅瓶的文人情趣不同,我收藏的一件北宋钧窑玫瑰紫釉阴刻描金篆书唐诗三足洗,却洋溢着纯正的宫廷审美品位。这件盘口直径22厘米的瓷洗天青釉盘面上,阴刻着描金小篆的唐代诗人刘禹锡名作《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钧窑洗外面的玫瑰紫釉面上,显现出大量的缩釉点,瓷盘天青釉面间或分布着由于瓷器烧制时釉层流动所形成的、不均匀的“蚯蚓走泥纹”,轻敲高温瓷胎已有经年瓷质失水、陈旧后的哑声现象,阴刻唐诗的瓷面破损部分的老化程度与瓷胎自然老化程度一样。总体来看,这件钧窑洗属于比较开门的宋代钧窑制品。如果说,在清代乾隆时期皇帝有雅兴请宫廷技工在大量宋瓷上面镌刻御题诗,那么这件北宋钧窑洗上的阴刻描金篆书,还是属于制瓷年代的同期原刻作品,其自然老化的特征与宋瓷清刻的藏品有着明显的差异。规整的形制、细腻的胎质、精细的修胎、绚烂的色彩、工整的书法、高昂的成本,呈现出富丽堂皇的皇家贵胄气质。
毫无疑问,宋瓷是中国古代瓷器发展史的一个高峰时期。这三件宋代的诗文瓷,分别展现了宋代民间、文人、宫廷文化三种不同的诗文瓷表现气质,由此可以窥见宋瓷风格多样、洋洋大观的深厚文化底蕴。
事实上,在瓷器上面书写诗文的传统并不是从宋代肇始的,早在唐代的长沙窑制品中就有大量的诗文瓷。比如,长沙市博物馆收藏的唐代长沙窑青釉褐彩“七贤”人物诗文罐,上面绘有七贤饮酒图,并在罐面一侧旁书《七贤第一祖》七言饮酒诗:“须饮三杯万事休,眼前花揆四枝叶。不知酒是龙泉剑,吃入肠中别何愁。”湖南省博物馆收藏的唐代长沙窑青釉褐彩诗文执壶, 以褐彩在执壶流下腹部题写诗歌一首:“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哢(lòng)春声。”
还是在去年报国寺古玩市场的某个周四主交易日,我又发现了一件元代釉里红行书诗文玉壶春瓶。瓷瓶卵白釉上面书写的釉里红诗文的红色呈色发闷,并不鲜艳通透,瓶身与瓶口、瓶底分段用釉水粘接,瓶底有明显的旋削痕迹并沾满散落的釉汁,这些都是元代瓷器鉴定的典型特征。瓷瓶釉面上,用行书书写着南唐后主李煜的名词《浪淘沙·帘外雨潺潺》:“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香去也,天上人间。”
有趣的是,我经过与当代出版的李煜同词通行版本逐字逐句的比较,竟然发现诗文瓷版本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里,竟然有一字与当代通行本不同,并呈现出迥然不同的诗词意境。诗文瓷版“流水落花香去也”,与通行本“流水落花春去也”,虽然都是在长叹“天上人间”的心境转换,却似乎更接近原作的本来面貌。就文学创作的通常规律而言,一首词的写作一般都讲究字字不同,尽可能回避重复使用同样的文字。通观该词当代通行本全文,“春”字在全词中两次重复出现,比较只出现一次的诗文瓷文本,文学的意味好像就差了那么一点点。“流水落花香去也,天上人间。”作者的思绪与目光伴随着一缕幽香扶摇直上,渐失渐散,仿佛整个人的身心也随之消融殆尽。—这是亡国之君此情此景、彼时彼刻,何等彻骨的凄凉体验!所以说,“物证历史”。有时候,新面世的文物证据可以重现一段被湮没、扭曲的历史,可以让今人更加真切地体会到某段历史的真相。这才是收藏的真趣之一,也是收藏的最高境界!
此外,我在几年前曾有机会收藏到一件明代青花草书瓷杯。杯身上以平等青料书写着唐代怀素的书法名篇《律公帖》:“律公好事者,前后数度,遂发怀素小兴也,可深藏之箧笥也。怀素书”。还有一件清代行书《兰亭集序》瓷碗,碗身外面布满东晋王羲之名作的笔墨,并以篆书“大清乾隆年制”落款。从糯米样洁白莹润的胎质、玉璧底跳刀痕修足方式、艳丽并略有晕散的青花呈色、碗底窑沾老化痕迹、纪年款识等综合因素判断,这件青花碗应该就是乾隆本朝的制品。
积少成多,经过多年专题收藏,我收集的宋元明清历代诗文瓷渐成序列,也从中逐渐发现了些规律性的东西。其一,诗文瓷其实是中国古瓷制作的一个主流品种。其二,诗文瓷是受到历代社会各阶层普遍欣赏的传统瓷种。正是这些遗存的历代诗文瓷品中,静穆地传递着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