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华
于4月9日中国美术馆开展的“文明的互动与交融——东西方当代陶艺展”为期10天,在19日落下帷幕。这算不上一次体量巨大的展览,被邀请的4位中外陶艺家每个人也只能呈现出有限的十几幅作品,有的作品是原作的很小的局部,甚至只是照片。然而这次展览激起了陶瓷和工艺艺术圈的广泛关注。引用清华大学工艺美术学院张广智教授关于人文景观的概念,我们可以将这次展览理解为当代国际著名陶瓷艺术家共同探索利用陶瓷开拓城市公共艺术空间实绩的一次集中展示,这是陶瓷作为人文景观的塑造力量的一次跨文化的对话和碰撞,来自美国阿佛雷德大学的温·海格比教授、瑞士沃韦应用艺术学院陶艺系的法国籍教授雅克·考夫曼、日本京都大学造型系教授清水六兵卫八代,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创作院的朱乐耕教授,都显著地突破了传统陶瓷艺术的功能理解和艺术范畴,不约而同地把陶瓷从日常器皿和狭小空间中解放了出来,他们把陶艺这种从泥土和人的亲密关系中诞生的艺术,归还给了广阔的大地,他们的作品以深沉的共鸣似乎在呼唤一个景观陶瓷的时代。
“在工业时代,城市是工业中心、生产中心,在后工业时代,城市在成为消费中心、文化中心。人们到一个城市不仅消费物质,也消费知识与景观。”本次展览的策展人,中国艺术人类学学会会长、中国艺术研究院方李莉研究员这样概括当代城市发展的大势。在4月9日开幕式后召开的国际研讨会上,方李莉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当代艺术家和空间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在构筑一个诗意栖居的世界中,艺术家何为?”方李莉思考的着力点在于陶瓷。陶瓷起源于对泥土的塑形和煅烧,对人类来说泥土是广布大地的最朴素、亲切,最富生命感的材质。几千年来,人类在泥土、火与人工的相互理解和对话中,发展出了对人类生活史、艺术史产生巨大影响的陶瓷家族,在这其中,中国的陶瓷艺术曾经是最为辉煌灿烂,让世人瞩目的。但是,近现代以来,肇始于西方的工业文明,彻底改变了中国文化在世界格局中的地位和影响力。军事上的挨打,政治上的挫败,经济上的衰落,不可避免地带来艺术的没落和萎靡。曾经代表中国文化精粹的陶瓷艺术,却在西方处处开花。在西方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的凯歌行进中,中国的艺术家只能在承受民族命运的艰难转折中陷入空前的沉默和焦虑。
上世纪50年代,当欧洲还在战争的创伤中恢复艺术元气的时候,美国的一大批青年艺术家正野心勃勃地要把美国打造成艺术潮流的领导者。这种文化意志同样表现在陶瓷艺术领域。1954年,洛杉矶奥蒂斯艺术与设计学院成立了陶艺系,负责人彼得·沃克斯,主张抽象表现主义的创作观念,反对传统陶瓷中的幼稚和匠气,强调创作过程中的内心冲动和自由即兴发挥,主张不规则、不对称,甚至瑕疵、开裂等因素都是可以接受的美学观,这被称为美国当代陶艺的“奥蒂斯革命”。与此同时,日本一个叫八木一夫的人,带领一群年轻的陶瓷艺术家,在京都组织了一个陶瓷艺术群体叫“走泥社”,他们不甘愿将自己的技艺被限制在实用的器物之中,要在陶瓷艺术领域发起一场革命,以向当代艺术领域进军。八木一夫在《我的自述传》中说:“如果要忠实地服从自己的心情创造,应该脱离传统陶瓷工艺过程。我想现代人的心理情感和这个世界,如果用古文来陈述,怎么也表达不了。根据这些想法,我走向了所谓超现实立体造型,从此我可以自由自在地自我展开。”美国和日本这场当代陶艺运动和毕加索、马蒂斯、德加、雷诺阿、高更等在20世纪初欧洲的陶艺实验有着历史关联。“当时中国在场吗?”方李莉反思道:“也在场也不在场。说其不在场,那是因为冷战时期,中国没有参与西方的现代艺术发展。说其在场,那是因为上世纪50年代在日本和美国发起的现代陶艺的变革,是以西方的当代艺术形式,来吸收东方的哲学精神,包括中国唐宋陶瓷艺术中的审美理念所发起的一场革命。”
此次展览邀请的艺术家,很好地支持了方李莉的概括。雅克·考夫曼是国际陶艺协会主席。他从1998年来到中国做交流,足迹遍及中国大地,他的许多作品都完成于西安、广州、景德镇、长沙等文化底蕴深厚的中国城市。考夫曼来自欧洲,但其作品却非常具有东方的禅宗精神。在他的手中,陶瓷是天地间敞开着的可以连接、转化和呈现各种能量的质料。他在作品中常常让自我处于隐蔽无为的悬置状态,这类似东方禅学中的虚静和无我。在这样的状态下,人不控制技术,而是技术和材料在引导人的潜意识。
温·海格比是久负盛名的阿佛雷德大学陶艺系教授兼陶瓷艺术博物馆馆长。他出生于美国的科罗拉多州,这个美国西部群山环绕的地方,有露出地表的崎岖岩石、隐秘的岩洞和派克斯峰宏伟的景色,这些大自然的绮丽的景色,启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但是更为重要的是,海格比一旦接触中国的五千年文化,特别是这种文化中对自然生命的观察和尊崇,对天人关系的和谐统一的追求,就被深深地打动了。1991年海格比第一次访问中国,就深深依恋上这片土地,甚至认为他属于中国。20多年来,他到过中国的许多城市,其中最多的是景德镇,他为这座城市着迷,他将景德镇称为“制造者之城”,他在文章中写道:“召唤所有的人去理解深埋在材料和过程中的世界。任何一个在土地的技巧转化中发现了诗歌和真实的人,都会发现景德镇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之一。”
相比于欧美,日本陶瓷和中国陶瓷在历史发展中的承续和互动关系更为亲密和源远流长。日本陶瓷明显地继承和发扬了东方陶瓷的原型精神,又牢铸了平和、冲淡的民族特点。此次参展的清水六兵卫八代,是京都造型艺术大学教授,是日本独树一帜的当代重要陶艺家。他出生于日本最古老的手工艺城市之一的京都,“清水六兵卫”是京都非常显赫的陶瓷家族,从1771年第一代清水六兵卫开始,200多年家族相袭从未中断。清水六兵卫八代继承了祖上传承陶瓷艺术的使命,但是他更注意把自己的现代体验大胆地融入陶瓷的空间勾画和纹理质感中,他把自己在早稻田学习建筑学的心得释放在陶瓷世界中。
朱乐耕对陶瓷艺术的执着和追求具有更明显的民族激情。他出身于景德镇的陶瓷世家,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逐步在自由自觉中反思和探索中国陶瓷重现往日光辉的道路。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他就在景德镇陶瓷学院美术系开设环境陶艺和生活陶艺的课程。一个经济全球化的时代不可避免地推动了艺术的全球分享。1991年他参加了在北京举行的首届国际陶艺研讨会,1992年他到日本参加美浓国际陶艺展,他看到了与传统迥异的当代陶瓷艺术。他在泥土与火的胶着中重新厘定自己的陶瓷语言,决心要走一条与自己的祖辈、父辈不一样的当代陶艺之路。1997年他带着他的这些与以往传统不一样的陶艺作品,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他自己的第一个陶艺展“走过千年——朱乐耕陶艺展”,这个展览所具有的厚重历史意识和大胆开拓精神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他是少数把中国人对陶瓷艺术本质和发展可能性带入时代性感受之中的带头人之一。2002年,他被邀请到韩国首尔,花了4年的时间为麦粒音乐厅的内外空间做了十几幅系列大型陶艺装置壁画,代表性的壁画有“生命之光”“时间与空间的畅想”“黑与白的对话”“灿烂时光”等,用了100多吨瓷泥,整个面积近千平方米。这座建筑被命名为“陶瓷宫殿”,成为了首尔的一道重要人文景观,这道景观的塑造者来自千年瓷国的China,这不能不令人感到兴奋。
这样一个展览当然是四位艺术家多年来在艺术上共鸣、在思想上交契的较为完满的表达。但是更为重要的是,他们代表了数千年来陶瓷艺术在一个全球化时代的深度的交互和融合。他们让东西方艺术的精神和谐地相遇在北京的文化空间。在他们敞开的作品面前,观众感受最强烈的是艺术家的个性的显露,而不是文化地理上的巨大区分。方李莉总结道:“催生当代陶艺发展的并不是古老的传统,而是人类对现代化的自我反思,这种自我反思到今天还在继续,当代陶艺的概念还在不断有新的界定。人类前进的步伐不会停止,全球性的互动和东西方陶艺家们的交流与对话也会一直在继续,这样的过程,一定会激发我们产生出更多新的想法和新的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