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金、木、水、火、土和谐统一的结晶。作为一种古老的遗留,瓷器之美,在于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百转千回,而至温润如玉。
昔年,瓷器名都景德镇所产青白瓷,“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磐”,成为中国瓷界丰碑,驰名百代。
去年,适逢西藏自治区成立50周年,中央政府向西藏地方政府赠送的藏庆礼品瓷,以设计难度之大、品质要求之高,被誉为代表当今中国乃至世界陶瓷行业的最高水准。
由中央美院设计学院院长刘波教授领衔设计的这套“国礼”,美轮美奂:酥油茶杯以西藏吉祥八宝图案为主要元素,以浮雕金工艺制作,高贵精致,金光灿烂;吉祥八宝杯器形挺拔圆润,肤细凝脂,如金镶白玉;供奉碗作为供奉神器,器形圆满,色泽纯正,金边庄严,精神气韵不可用一碗而量。
或许很难想象,如此美得不可方物的瓷器,并非出自于景德镇、唐山、淄博、潮州、醴陵等传承百代的传统陶瓷产区。
在深圳观湖樟坑径社区,一排并不显眼的厂房建筑掩映在红花绿树中,安静而祥和,这里是深圳国瓷永丰源的厂区所在地。那精美绝伦的国礼瓷器,正是诞生在这方毫无陶瓷生产历史的土地上,诞生在一群苦心孤诣的匠人手中。
事实上,早在拿下“国家任务”前,这群匠人设计、烧成的瓷器,已扬帆出海,踏上新时代的“丝绸之路”,名重异邦……
尝试尝试再尝试三昼夜攻下行业短板
“如果对方要求了A,你就给出A,这不是匠人所为”,卢边芳所理解的工匠应该是,在A的基础上,主动给出多种A+的优化方案。
一说到“国家任务”,卢边芳立刻眉飞色舞。“5天的时间,从开模到做出小样,我们创造了行业纪录”,而在这个奇迹般的过程中,卢边芳个人参与的最大贡献是,她负责的部门突破了陶瓷行业多年的短板——浮雕白。
19岁入行,从最底层的花纸收集员做起,直到今天深圳永丰源花纸部实验室主任,卢边芳在陶瓷行业一泡就是10多年。
去年4月中旬,永丰源董事长刘权辉带领卢边芳等一行人紧急飞抵北京,去接受一项重要任务。彼时,西藏自治区成立50周年庆典在即,中央美术设计学院院长刘波受命设计此次庆典中央政府赠送西藏地方政府的礼品瓷器。永丰源正是受邀参与竞标的生产厂家之一。此后,这次生产任务被永丰源内部简称为“国家任务”。
面对生产厂家,刘波提出了要求:礼品除了底部露白,其他部位做成单金。“他认为,单金加凸台就是浮雕的效果”,卢边芳回忆,“我们认为,我们有更好的工艺,可以更加完美地呈现产品的特点和神韵”。
永丰源提出了多种优化工艺方案,最终刘波敲定:浮雕金加浮雕白。
这么“多此一举”,永丰源给自己,确切地说,是给卢边芳摆出了一道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在陶瓷行业,浮雕金属于相对平常的生产工艺,而浮雕白却是整个行业的短板。“白色面积过大,就会导致两边凸起而中间凹陷,完美的浮雕白应是两边与中间有个平滑的弧度,退而求其次,也应是平整光滑,不显突兀”。
卢边芳所在的花纸部,负责陶瓷花纸的颜色调配与印刷工艺研发,浮雕白是花纸工艺的重要环节,也是整个陶瓷界一直未能攻克的行业课题。
“如果对方要求了A,你就给出A,这不是匠人所为”,卢边芳所理解的工匠应该是,在A的基础上,主动给出多种A+的优化方案,“不仅是让对方满意,更要让自己满意”,她强调,“从你手中出去的东西应该是最完美的”。
凌晨3点,从北京飞回深圳永丰源,卢边芳便一头扎进了车间。连续三天三夜,不间断地尝试:第一次,添加颜色,失败;第二次,使用新材料,失败;第三次,将浮雕白的面分解为线条,不行;第四次,将白面分解为点,可以了,但浮雕厚度又不够了,再试……
到第四天的时候,印出的花纸让卢边芳眼前一亮,她不敢相信,那么多专家,那么多专业人士没能破解的课题,居然让她找到了答案!
“没有干活累死的,只有生病病死的”,这是19岁入行时父亲的叮嘱,从此成为卢边芳为人处事的准则。
还是在做技术员的时候,好强的卢边芳便令同事们惊叹了一把。实验室里不同品牌的颜料,分门别类,一一标号,超过200瓶,21岁的小卢坚持每天记一种颜料的编号、色彩与属性。如此反复,半年多后,随便一种编号的颜料,她信口拈来。
私底下,卢边芳并不认同自己的工匠身份,她谦虚地认为,自己只是一个靠手艺吃饭的人,跟工匠沾点边。但不管是作为工匠还是手艺人,这个好强的北方女性都觉得,“必须对自己狠一点”。
试错上百次烧出极致产品
从事烧成多年,龚剑掌握了一手绝活,一个瓷器拿到手中,他都能知道是什么瓷质、烧成的温度范围、瑕疵在哪儿、哪道工序出了问题以及可以如何改进。
陶瓷行业有一句俗话:生在山上,死在窑上,讲的是陶瓷原料产自山上,最终往往因为烧制不过关,成为废品,被弃如敝履。
永丰源出品的是高档骨瓷,烧成温度范围比较狭窄,素烧的温度是1260℃,烧成的实际温度范围误差只能在20℃—30℃之间(仪表显示温度误差是5℃)。火候控制失当,轻则瓷器变形、爆裂,重则窑炉崩塌。
因此,烧成,是瓷器生产中最重要的环节,对炉温的把控,成为检测一名窑工出色与否的关键标尺。
永丰源骨瓷窑炉二班组长、35岁的龚剑,1997年入行陶瓷业,十几年干的唯一的行当,就是烧成。“国家任务”的成套瓷器,就是出自于龚剑和他的同事们的窑炉。
烧成这个行当,没有教科书可言,基本靠传帮带,而徒弟自己的勤奋尤其重要。
最初接触窑炉时,龚剑笑言,“师傅留了一手,只教了一些浅表的东西”。为了成为一名合格的窑工,龚剑每天都要跑两三趟,将窑炉长度、产品的烧成轨迹、从精胚到成瓷的收缩比、每一个烧嘴上瓦斯与风的比例等等,一一测量记录。直到如今,随时记录已是龚剑雷打不动的职业习惯,笔记记了厚厚两大本。
“干哪一行,都必须执着、细心、耐心”,龚剑并未将自己的工作和工匠联系到一块儿,他只是本能地认为,没有在一个行当里面钻研十年八年的,不配称为工匠。在他眼中,执着如瑞士、日本工人,一生终老于某一个行当,才是真正的工匠。
干了10多年烧成,仅仅在永丰源,每天一窑的烧成品都多达上万件,但龚剑最费心也是最得意的,还是“国家任务”。
这是一个不断试错、一点一点改进的过程。“加班加点,先是卤烧,结果花瓶的脖子歪了,开裂也多,然后再用围棉降温”,在龚剑貌似轻描淡写的言谈中,“试错”是一个不断出现的词儿,这也是他对“执着”的另一种阐释。
在大型瓷版画“南粤风情”的烧成阶段,龚剑和同事们更是试错百次以上,每错一次开一次总结会,不断改进烧成方法。“每次改进一点点,直到达到设计的要求”,他平静地说。
从事烧成多年,龚剑掌握了一手绝活,一个瓷器拿到手中,他都能知道是什么瓷质、烧成的温度范围、瑕疵在哪儿、哪道工序出了问题以及可以如何改进。
“身处这个行业,让我觉得有很大的突破、获得什么样的专利,我感觉不到”,当记者问起,是否渴望成为行业一流人物,龚剑一脸淡然,“我就一直兢兢业业,标准就是做好,就是做的东西要对得起自己,不要做出废品来,就是要做到每一天都有一点进步”。
现代新工匠以科技力量追求细节完美
“当你确定工艺路线和工艺参数的时候,你会得到同一种东西,这就是科技的魅力”。
与卢边芳和龚剑自学成才不同,永丰源研发部副部长孟瑞飞属于典型的科班出身。
这是一位有着80后的叛逆与浮躁以及70后敬业精神的年轻人。在“当代官窑”永丰源,他从一名普通的工艺技术员干到研发部副部长,只用了7年时间。
科班出身的孟瑞飞对科学的力量坚信不疑,他相信,任何事物都可以在既定条件下实现反复,具体到陶瓷行业,“当你确定工艺路线和工艺参数的时候,你会得到同一种东西,这就是科技的魅力”。
每当有客人拿过来新产品,孟瑞飞做的事情如同庖丁解牛:分析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工艺路线,是一个什么样的瓷种,用到什么样的原料,工艺难度有多大,未来的生产难点,和产品的生产成本大概是多少……
崇信科学并不妨碍工匠精神。孟瑞飞直言,自己属于实干型。做技术员的时间里,有段日子,他连续干了两个多月的夜班,几乎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
“别人换班了,我可以不去吃饭,陪着接班的人一起干,下班的人来接班的时候我才走”,这样玩命的结果是,他搞清楚了整个车间人员的习惯,“哪些人什么时候换工作服,哪些人什么点去喝口水,哪些人几点准时到”,甚至知道“什么人是什么性格,调配的东西会达到什么结果”,以至于他最后能基本掌控每个人做事的结果了。
也因此,孟瑞飞更喜欢称自己为新时代的工匠,结合现代化的技术、科学知识,去达成一个设想。
从他的手中,永丰源诞生了多项陶瓷行业的专利。他创新了新瓷种——镁质强化瓷,革新了陶瓷装饰磨砂金,推动了陶瓷等静压自动化技术发展。但是,每当进入研发状态,他总是跑到一线去,与普通工人同吃同住,“早上干净清爽地出门,晚上一身泥土地回到宿舍,九十点下班是常事。”
他们眼中的“工匠”和“精神”
在迈向现代化国际化创新型城市的征程中,工匠精神无疑是深圳产业必不可少的基础性力量。工匠精神如何铸就?工匠精神之于匠人个体、企业主体乃至一地经济社会发展,具有怎样的价值?又该如何培育和推动工匠精神?且听听工匠自身的感悟。
深圳永丰源花纸部实验室主任卢边芳:
企业领头人关乎工匠精神的存续
从新闻里,我知道了工匠精神,我觉得我就是一个靠手艺吃饭的人,和工匠还差一点吧。真正的工匠,一定要充满好奇心,乐于钻研;应常怀忐忑之心,许多时候,因为时间紧迫,我交出去的东西不是最好的,我总是忐忑不安,我总是对对方说,能否多给我一点时间,我能做出更好的。
传统视角中的工匠,往往让人联想到闭门造车。但我觉得,匠心来自于生活,是生活中的艺术和灵感令工匠们匠心独具。在攻克浮雕白的行业短板时,我几乎是穷尽了所有的专业知识,最后反而是生活中的见闻启发了我。
其实,最该具有工匠精神的,首先应该是企业的领头人,而不是技术人员。否则,工匠精神必然不能在企业存续。这是我从我们董事长身上得出的结论。在永丰源,最大的工匠是董事长,这不仅仅体现在永丰源的瓷器制造是五代传承。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在竞标国家任务时,是董事长首先主动提出,以更高更精细的工艺来呈现中央美院的设计方案,在攻克浮雕白的过程中,也是董事长不断在鼓励我们“再试一次”。要知道,试错是需要巨大的成本投入的。
永丰源研发部副部长孟瑞飞:
现代科技呼唤新工匠
我对工匠的理解,就是对一件事情孜孜不倦地钻研,对一个作品、一个行当,反复研究雕琢,达到一定的高度。这个高度包含了一种追求、一种境界、一种艺术的高度,这应该就是工匠精神。
我更喜欢称自己为新时代的工匠,我会结合现代化的技术、科学知识,去达成一个设想。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只知道“砰砰砰”拿手去敲,这太单一了,如果你知道运用现代科技,你说你做出来的东西能有多完美,真是不见得。
我觉得工匠不单单是追求产品的外在美,新时代的工匠也应该知道如何去创造更大的价值。同样一个产品,假若它的烧成温度原来是1380度,但通过技术手段,降到1280度或者更低,在能源节约上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产值也相应提高了。
我内心有一个想法:陶瓷行业要继续生存和发展,必须要有一个符合这个时代潮流发展的生产方式,改变劳动密集型,推动技术自动化是必然的趋势。这也是我身为一个新时代的工匠希望去做的事。
我曾到日本和德国这两个陶瓷强国去交流学习,我比较认同他们做事的方式,那种认真劲儿确实可以横扫一切,他们的产品都透露着一种工匠精神。但是日本的精细化和德国的自动化也是我最为佩服的。
永丰源骨瓷窑炉二班组长龚剑:
真正工匠一定需要传帮带
尽管“两会”都在说工匠精神,但我觉得大家对工匠的理解其实还是很肤浅。
在我的观念里,工匠的概念,只有在老一辈人手中才有,而且,工匠一定是要传帮带出来的,不是现在的科班教育能够培养的,很简单,窑炉这一行,热工学专业的学生或许很懂理论,但每一座窑炉都有自己的特性,这一定需要在实践中反复摸索才能掌握。遗憾的是,对于工匠,我们更为看重的依然是学历,而非经验。
工匠精神的核心在于执着吧,至少像我这样,十几年都在干着同一个行业,并且不停在钻研和进步。
对我这种最基层的工匠而言,第一就是提高良品率,第二是做到精益求精,比如,按照现在国家的陶瓷标准,我们已经做到A级品了,但A极品有一个范围,我们总是盯着最高的等级标准。主动向最高标准看齐,这就是精益求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