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整理自白明讲课录音
（一）陶瓷装饰
《参禅·形式与过程》
我们的专业课是“装饰”，实际上装饰这两个字已经把这个性质说得很清楚了，是一个修饰的技巧，类似于“化妆”。一说到化妆，女孩子比男孩子肯定懂得多，我们讲面目的胎子好，化妆就很省事，装饰是一样的。首先，装饰是一个附着的东西，陶有陶胎，瓷有瓷胎，装饰一定是依附在这样一种气质上的。
景德镇工作室中的素胎
整个的新石器时代实际上已经为后来的很多造型留下了相当多的信息以及我们追寻它源头的痕迹，前面我说了一个“杯”，那个杯实际上就为瓶子、杯子都留下了很多找得到渊源的线索，这个在未来你也可以看得到有很多因素出现，特别是像“三足”。
《白氏杯》
这么一个造型完全是抽象的、实用的，但是你有没有感觉到，真的像个很有精神的“兽”，或者说一个人的精神的感觉。中国很早就会从动物、植物、人的精神想象来抽离它的结构，再结合功能。比如“三足”特别稳，然后做一个“把”在后面，真的像一个狗、猫的尾巴，然后那个头伸出来非常高昂，说白了就是骄傲。
我们以后对待造型的理解，都应该有中国造器造物里面最核心的“拟人化”的情感，它是个物，它是个器，但是你要把它当人一样来看，所以中国对瓶子的很多要求也全是拟人化的——口、颈、肩、胸、腹、足，是这么去形容的，是完全按人的情感来理解。所以你就能知道这个瓶子为什么一定这样做，而那样做就不舒服，很多人就没这么去想，顺着拉坯出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而且自我安慰称这是艺术。如果艺术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还真不是艺术。
工作室中的《文君瓶》
当我们看到原始彩陶的时候有什么反应？西方对抽象主义的表达是这样的，20世纪的西方达到了抽象表现的高度，而这个“抽象表现”是因为它们可用几何的方式和图形来表达画面。大家看到。这件全是抽象的，全是几何图形的陶器产自五千多年前。就是说我们的祖先已经把线条和几何的形式完全的人造化了，这并不来源于自然，不来源于自然很具体的“形”，而是那种意会的“形”，这个就是很大的抽象。
对于历史而言，艺术表达、图像是隐形的直观，可以用最真实的信息还原那个时代。
白明在河南钧窑
（二）如何看待历史中的作品
《物语·汉服》
汉砖的雷纹，是几何纹，大家可以去想象、分析，几何纹实际上是抽离了人的表现情感，当有了这样一个纹路出现的时候，你不能随意去表现，没法这里宽一点，那里窄一点。可是它又以重复增强了表现的力量，它本来是减弱了作为人的因素，但是它运用机械的重复增强视觉的张力，这恰恰是设计与创造的一种关系，在于你把自己放在一个什么角度。所以艺术才会丰富多彩，本来它是减弱了人性的东西，但是它加强了视觉的东西。而这样的方式是在20世纪才开始流行的。但是这是在西汉，将近两千年前。
《大汉考》
移情是艺术创作的核心。确确实实所有的人的创作都有把自己的心情、审美拟人化的过程。包括有些人想表达一些东西，要借助另外一个东西来说，不方便直接表达的时候才会这样做。比如对于一些有所顾虑、难以表述的问题，人们有时候会编一个故事，把自己投射在故事里，就好说了。如此一来，文学就有了意义了。实际上艺术家有很多对社会、对自然、对自我的理解，但没有知己倾谈，怎么办呢？就写小说、诗歌、话剧、喜剧、悲剧、穿越剧。所以我才特别欣赏好的文学家，我总觉得文学家很不容易，他必须把自己变成各种人，变成男人、变成女人、变成老人、变成孩子、变成场景里的人、变成圣人、变成无赖……这种转移情绪、人格的能力越强越有可能产生好的文学。
《水影唐宋》
在中国有很多词说出来就让人有飘飞、翱翔的感觉，就像唐代。这个时代就是一个无限华丽、无限强大、有包容心、神采飞扬的时代。当然在陶瓷里面就是唐三彩。唐三彩那么丰富、艳丽，但是很素雅，也是通过唐三彩我们见证了强大的唐代的气度。唐代有相当多的艺术品、艺术风格，都和中西交流、胡人、中东有关联。如果没有唐代的强大和文化交流，明代也不可能有那样的青花，最好的青花就是从两河流域、伊朗、波斯进来的。而且我们今天吃到的那么多食物，实际上都是那个时候传过来的，番茄、胡萝卜全部是。当然中国很多的文明、工艺、发明和技术，也随着跟西方的交流影响了全世界。
韩国首尔 亚洲艺术联盟作品展暨“白明作品展”现场
有的时候我们看艺术品，不要局限在一个单纯的作品上，而要回到它的时代上。而且还要把这个时代和更早的时代连在一起，而不要和最晚的时代联系在一起，你才知道它是创新的，我们看到它的时候要想到一千几百年前。我家里收藏了有一个非常奇特的唐三彩，就是中医把脉的靠枕，是六面都有三彩，非常神奇，做陶瓷的知道一定有一面是不上釉的。每当我在手里把玩着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是从唐代穿越一千五百年的历史到了我们的手里，这种遥望、追随让所有的艺术家、读书人在其中安慰自己，我不需要通过这个东西得到什么，就是因为你有这样的追慕，你得到的是一种安慰，而这个安慰的核心是文化想象深切关怀。它和财富没关系，而是和精神的高度有关。
巴黎 赛努奇博物馆“白明——绘画与陶瓷”专展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法国主席Jean Adouze先生与白明合影
后为汉代摇钱树底座（左)
与白明作品《阳光秋山》（右）
（三） 古代艺术的魅力
博物馆中的雕塑 白明摄影
没有水实际上就没有文明，全世界都是这样的。中国是黄河文明，我们看到的很多的古窑址，包括挖掘出来的大汶口、马家窑都是靠河流，还有东亚的两河流域，虽然现在的两河流域已经落后了，但是倘若去到大都会博物馆，看看它们巨大的门廊，三四层高的整体石雕，那种震撼人心的技术感染力，石材、人和神性的结合，到今天也非常震撼。那就是两河流域几千年前的艺术品，玛雅、希腊文明也是分布在河流的周边，同学们一定要养成时空观。
《山水与时间》
近十多年来，世界各国有记者来采访我，总是会问到我的作品在表达什么，以前我会说得更具体一点，现在基本上我说得越来越不具体，我说自己最依恋是对时间和空间的一种思考，艺术上的思考，不是逻辑上的思考，更不是的科学的，是个人的。
我们有一部伟大的书《周易》，那恰恰是中国哲学最核心的灵魂，实际上你们可以去了解它成为专家，也可以不了解它，就凭这两个字就就够了。“周”是什么？周而复始，是圆；“易”是转换。这么一个周而复始有生命的一个圆的东西，一个空间的性质。圆不是仅仅代表一个圆，圆是一个完满的状态，然后黑白是互换的，事物是可变的，你可以说实就是空，也可以说空就是实，这两个字已经说明了中国文化、艺术、审美、人伦都在这两个字里头，它是变化的。
《褐灵石》
艺术对我产生的真正作用，是通过做作品了解了自己。
艺术的核心并不在于我传递了什么给你，而是让你产生联想。所以我一直认为艺术是一个让人性更加健康的职业，把它当作这种职业，你就很了不起，绝不吃亏，至于说创造性、才华、大师对文化的贡献那是后话，那已经不是在竞争你的知识积累了，那是到了后期，你经过了知识积累，经过了勤奋，经过了付出、困惑，到了最后拼的是什么？加在一起才是依着智慧去拼胸怀。
在大都会博物馆《药师经变》前留影
（四） 如何感知、如何学习
法国巴黎 塞努奇博物馆中的汉代陶塑 白明拍摄
感动是需要我们去调动的，人生如果不调动自己的感动，那么，最有生命感知能力的这一部分其实是缺失的，因为人最容易麻木、最容易被动，最容易不被感动。觉得这个东西司空见惯，觉得这个世界本来就应如此。没有谁会觉得你们的想法错误，这世界本来真的就是如此。
但是，当我们看到一个最远古的、几千年前的作品，我们坐在教室里，在对陶瓷倾注情感的时候，我希望同学们有一个“心”，一个把全世界包容进来的“心”。你会发现小小的陶瓷实际上就是个宇宙，我们可以从中获取非常多的角度、信息，从而变得更加丰满，我们应该这样去学习。
一线禅韵
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忽略我们自身所处的环境。我认为学习艺术是应该用“活性的心态”去学习，通过作品来思考。你就是一个导演，在编剧着一个史诗巨著，你同时也是演员和观众。要这样去对待学习，然后，你就会发现原来读书是那样需要充满激情，而不是“安静”的。
没有激情是非常可怕的，人的一生其实非常短暂，你的很多才能、欲望、未来都需要激情在肌体里产生化学反应，才能创造出未来。
《扇里风雅》之一 （局部）
我在国外讲学时说，希望大家不要安静地读书，要充满激情地读书。安静地读书90%的人容易做到，谁不是安安静静地读书？但是一定要充满激情，每一个信息都值得你去生发思考与想象。只有当视线、思维与感知能够在你的内心产生化学反应，这才有了“文化”的意思。
从现在开始学会这样一个思维方式，你就会发现其实人的提高，不需要真正知识积累到一定高度才有转折，才能提升，才会跨出一步，不是这样。你的观念、你的思维、你的心胸，只要角度一变，同样的一个人可能一小时前和一小时后就不一样了。是知识让你变了吗？不是，是角度，思考问题的角度，看问题的角度，集纳知识的角度。
在巴黎的书店
什么叫集纳知识？打个比方，在古代，人生病一定要去看郎中，然后开个方子，到药铺里面抓药。一个方子几种药材，这个几钱那个几钱，用多少水去煎服，早上用什么做引子，晚上应该怎么喝，结果你的病好了。是什么让你的病好了？不是药让你们的病好了，是那个郎中。因为只有郎中才知道怎么用药、用多少量。这个病人用多少药量能复制吗？人的身体、年龄、性别都不一样，用量就一定会有变化。药材再名贵都可以找得到，但成为一个好郎中难。知识就是那个药，思维就是那个郎中。所以你们要学会以思维来统辖自己的知识，然后才能让不同的知识合在一起产生化学反应，是化学反应产生新知识，是新知识让我们的生命有意义，腐朽了的知识没什么意义。
人们以为这样的能力是年纪大的人才有吗？其实不然。越年轻的人越有，就像婴儿生下来就具备游泳的能力，但是，倘若只一味兢兢业业地跟随着老师，脱离了自己的思考，然后成为一个优秀的考试能手，这就如同一只鸟儿把身上能飞的羽毛都拔光了，成年之后依旧长得肥肥胖胖，飞不起来。所以，自己能够把不同的知识突发奇想地、没有过程地放在一起，这才是核心，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