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意青花瓷是在十来年前。在原上海博物馆的底楼见到新制的青花瓷,鲜艳光亮已有了三分欢喜。到了三楼,见到在那儿出售的乾隆六十年后的青花瓷,瓷上的青花已扎入釉中,青花的颜色也显得沉稳、着实起来,便有了上了层楼的感觉。之后又上了几层,见到了博物馆的藏品,清康、雍、乾三代的青花官瓷,乃至明青花官窑瓷,和元青花。对青花瓷的感觉便有了十分的敬仰。那青花从釉的深处幽幽地渗出,色泽和玉一样温文尔雅,有一种写意和凄迷的中国文化的独特心情。面对这青花,觉得是面对自己的情怀。在世界的眼中,瓷是中国的名字。而瓷的青花是中国人的笑貌和音容。正因为是中国人的笑貌和音容,新制的青花总觉得肤浅了一些,因为中国人在这个世界已经很有作为地生活了许多年,经过了许多年的青花瓷自然醇厚得多。因为瓷上的青花阅读着沧桑,和一代代中国人共着离合与悲欢。
从乾隆六十年上溯青花瓷,会觉得与一种天籁般的美妙愈走愈近。康、雍、乾三代的青花瓷,是登峰造极的那一种完美。因为侍奉着一个王朝的背影,它的制作是极尽了当时人力天工,可惜它的青花规正庄肃,失去了在村野市井中的那一派随意。康、雍、乾时代的青花瓷,是一种高官大吏式的音容与笑貌。明代的青花瓷到了官窑级的大抵也如此,只是这一种规正与庄肃还在半山腰。而明代的青花民窑,烂漫天真,总像是一些忘了时光忘了帝王的手,随心所欲地播种着青花,描划着比青史更真切更永久的朴朴素素的青花。青花到了元代,已是更为稀罕的东西,因为它离青花的源头太近了,就像到了青海高原,那长江、那黄河的源头,说不定瞬间会出现在你面前。元青花最让人丢魂的是那草草寥寥的那一种,那是当时的中国人的开怀笑容,和无拘无束的交谈的记录。望着元青花,心有点黯然,不知道从哪儿能走进那没有拘束的美丽光景。
元青花之前,据说还有唐宋的青花,看到过一些声色俱烈的文字,甚至照片,可惜没有见过真迹——这儿说“真迹”两字是因为我觉得青花比瓷更精彩,是因为青花是“写”出来的,——可我相信,如果世上还能见到唐宋的青花,那一定是比元青花更美丽的东西,这青花应该比元青花更拥有天籁,更去来随意,还有点凄迷聊乱,因为这样的青花,更实在,更坦荡,更真诚,更平和,更接近写意的中国人本相的音容笑貌。苏曼殊有一句著名的诗句:“满山红叶女郎樵。”一些年前,我曾凑上一句制成一联。那一句是“几代青花孺子字。”至今我觉得还有些意思。看一看瓷上的青花,中华赤子恐怕永远走不出故乡,走不出中国人心的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