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的记忆
儿时记忆里,母亲工作过的村办瓷厂有两条龙窑,叫太平宫窑。
确切地说,太平宫窑是一个窑址群,兴盛时期大小不一有二十几条窑,这两条龙窑位于丁墘瓷厂,离我家最近。我的童年时光大多在这里度过,许多温暖记忆都烙上它的影子。母亲在丁墘瓷厂从事的是瓷绘,即在陶瓷器皿上画画。那时盛行的都是些日常用具,杯子、碗和勺子,所以画面也简单,主要以花草虫鱼为主。母亲擅长的是竹子和梅花,只寥寥几笔,却纯练出神。
那个年代,未到学龄的孩子并没有专人看管,大都是带到厂里任其玩耍。丁墘瓷厂大,聚集来的孩子自然就多。孩子多就热闹,欢笑声常常盖过瓷厂里机械的轰鸣声。那时的我,甚是调皮,最喜欢爬树,也喜欢蹿到古窑旁的菜地里。这里不但有可以嘻戏的蝴蝶、蜜蜂、蚱蜢,还是粮食的天堂,黄瓜、西红柿、豌豆(即麦豆),于倍受饥饿煎熬的我,甚是诱惑。那个年代太穷了,家里人多地少,种的大部分是水稻、地瓜等较能充饥的粗粮。看到五颜六色的瓜瓜果果,做梦都想菜园子就是我家的,可以吃个饱。也好多次冒出偷摘个来尝尝,可又怕被人撞见。有次,没抵住,偷了条还只是小个头的黄瓜,却毫无意外被人逮着了,把我拉到母亲面前。母亲当场抽了我几巴掌,要我记住:人可以穷,但一定要堂堂正正……
就此,任肚子再饿嘴再馋,我都不敢再有“偷”的念头。还好,每次太平宫窑点火烧窑前会有祭窑坊公的活动。许是“日常”式进行,这个祭祀较为简单,远没有每年农历五月十六日在祖龙宫举行专场祭窑神活动的隆重。但少去的是部分流程和供品的数量而已,其它没咋变化。供品中还是以陶瓷作品居多,但少不了猪头、猪脚、糕点、果品、菜肴等。仪式结束后,窑业主通常会把部分糕点和果品分给在场的每个人,这是我最馋的。窑业主还会给点火人送红包,心血来潮时也会给围观的小孩送小红包。说多也不多,一分钱或两分钱,但于当时的我,却是一笔巨款,我期盼且乐在其中……
说真的,自从1991年离开家乡到2018年回乡竞选丁墘村村主任,太平宫窑的影子一直重叠在我的记忆里。上任第一天,我直奔记忆中热闹的窑场。只是呵,映入眼帘的却是满目的苍凉,残墙、破瓦、断砖、荒草凄凄,一刹那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随行的,看出我的错愕,轻声提醒说太平宫窑1993年就停烧了。废弃时间一长,成了丢放垃圾的场所也正常。
太平宫窑旧貌
可我的心,痛了。太平宫窑地处繁华闹市的科技园中,这里原是赫赫有名的丁墘瓷厂,是德化陶瓷出口大户,承载着丁墘村近三分之一人口生活来源。如今竟然衰败如此,可谓触目惊心。记忆中那两条依山而建、似蛇如龙的古窑也不见所踪。心情正当低落时,突然瞥见远处杂草中有烟囱,这是龙窑窑尾特有的装置,为的是拔高火焰,增高窑烧温度……急急前往,树林下,比成年人还高的杂草中,隐隐有两条长长的并行而排的龙窑。移步靠近,确定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太平宫窑。只是,龙窑的棚盖已不复存在。原来左右并行,逶迤而上,犹如双龙戏珠的两条龙窑,如今大部分身子被埋入土中。长长的窑身上面,是密密麻麻齐人高的荒草,其中一条龙窑的窑顶上还长出一棵四五米高的朴树。拨开杂草,步入窑内,只见朴树密密麻麻的树根四处游走,深深扎入窑体,窑壁因此有了触目惊心的条条裂缝。而在树根到不了的地方,已多处坍塌……
尤记得那会,思绪杂乱无章。脑海里如放电影般浮现出儿时人声鼎沸的丁墘窑场、德化瓷厂、红旗瓷厂、第五瓷厂,这些曾经的德化陶瓷生产大户却在时代的变革中逐渐沉沦,有的就如太平宫窑一样彻底废弃。心再一次痛,如绞般地痛!
窑之重建
史籍记载得很清楚,丁墘村是德化五大古瓷村之一,太平宫窑是德化重要产瓷区,有着1000多年的陶瓷出口史,乃海丝物源地,是德化陶瓷外销通道“瓷帮古道”的起点。一本落款1984年10月18日,由闽浙古名窑瓷器鉴定学习班选印的《德化瓷窑址器物图资料》上,指出两件产于太平宫窑的作品具有五代作风,应为北宋时产品。据此推算,太平宫窑筑窑烧瓷大约在公元980年左右。
太平宫窑,因附近有一座太平宫而得名。1956年第一次全国文物普查华东工作队和晋江地委宣传部组织的文物普查组曾到德化调查,发现太平宫周边窑址遍布,制瓷史跨越宋、元、清、民国和新中国村办5个时期。西北面为宋元遗址居多,便作为屈斗宫德化窑遗址“龙浔丁墘太平宫窑”保护范围;东南面为清、民国和现代龙窑和作坊居多,在上世纪90年代初重新规划打造成现在的“陶瓷科技园区”,是福建省最早的民营陶瓷科技园区。而记忆中的这两条龙窑位于东南面,1993年停烧,许是这缘由没被划入保护范围,也因此成了周边丢放垃圾的场所。
随着查阅、走访的深入,我越发确定丁墘村文化瓷源非常丰富。不说在大革命时期建立起来的中共丁墘支部,乃泉州第一党支部;也不说独占德化鳌头,培养了德化70%省级、国家级陶瓷艺术大师,堪称陶瓷艺术“黄埔军校”的陶瓷科技园区;就说说离太平宫窑不远处的罗汉松,就是一棵非凡树,高达28.6米,乃清康熙三十五年丁墘村时任河南乐县知县陈应奎卸任回乡后所植。而每年农历三月十五日在大卿宫举办的“摆大龟”民俗,更是绝无仅有。其用作供品的巨大糯米龟,乃用蒸熟的糯米制成,单一只就使用了糯米1800斤、糖1200斤,重量超过1.5吨……可是,有这么多文化资源支撑的丁墘村,整体形象和口碑却很不好,被形容为“刁民多、拳头师多” 的野蛮之地,县里的一些民生工程、经济发展项目无法落地建设。村里积淀百千年的文化宝贝还在沉睡,尤其是生产出宋代时期最白、最薄、最大器型的太平宫窑,还埋在垃圾堆里。
写到这,心里酸楚又起。有着千年制瓷史的丁墘村,乃德化人口第一大村(常住人口两万多),地理位置极佳,就处在县城中心,但发展却缓慢,和同处县城中心的宝美、浔中、丁溪村相比,差不多要落后20多年。而我1991年初中毕业后,就到河南省嵩山少林寺学习武术,1998年创办了安溪武术学校,事业、生活就这样安扎在安溪县,鲜少回乡。这一别竟接近三十年。
正当我在安溪的教育事业发展得如火如荼,村里一些老人却找上门,说我事业办得出色,要回乡带动村民发展。镇党委领导、人大代表同仁、乡贤好友等也纷纷动员我要回乡为家乡多做贡献……可是,长期在外的我对村务工作并不熟悉,对家乡德化作为世界陶瓷之都的文化背景也知之甚少。当选村主任后,我不敢懈怠,马不停蹄展开全村调研。笔记本里记录下太平宫窑、丁墘瓷厂、庠柄山窑、科技园陶瓷园区、德化党支部旧址、瓷帮古道、罗汉松王、妈祖宫、大卿宫、霞蒲堂古厝、霞蔚堂古厝等文史资料。不远千里上京请教陶瓷界的专家,逐人逐户登门拜访驻扎陶瓷科技园区的柯宏荣、连紫华、陈明良、林建胜中国工艺美术工艺大师和几十名省级大师。先后邀请各领域100多位专家、教授、学者莅临丁墘村实地指导,从他们的一言一行里偷师学艺。
后来,我在详实调研的基础上,形成丁墘村发展的初步规划方案,提出向世界纪录认证委员会申报“世界最高罗汉松”“世界最大糯米龟”,以及以“太平宫窑”为核心建设高标准文化旅游产业。可是,身边大多数人不看好。尤其最初两年多的时间里,很多人表示怀疑,甚至各种讥讽、嘲笑,工作一度陷入困境……
窑之复燃
2022年12月8日,太平宫窑复燃首窑开窑的大喜日子。当一件件茶具、餐具、摆件、瓷器从窑门取出时,惊呼声、欢笑声此起彼伏。
“成功了!成功了!”开窑师傅激动地只有这话。
“完美!真不敢想白瓷在古龙窑里也可以烧出上等秞色!”一陶瓷艺人惊喜万分。
“对,比用电窑还出彩。以前只敢用龙窑柴烧茶具,求的是自然落灰的美。原只想着复燃第一窑意义非凡,所以也拿件来试烧,不敢想竟有这意外所得。”一专做白瓷的艺人不掩心中窃喜。
“就我傻。因质疑首窑复燃的成功率,只拿了少量作品来烧。毕竟太平宫窑停烧了近三十年。”有人欢喜,也有人懊悔。
“看,这两件白瓷作品,白中泛微红,这瓷质比真正的孩儿红还要漂亮。”欢喜声又起。
“入窑一色,出窑万彩……”又有人欢叫了起来,欢喜的高潮一浪接着一浪。
首窑烧成的艺术品《文昌帝君》,作者陈明良。
首窑烧成的艺术品《忠义千秋》,作者林建胜。
首窑烧成的艺术品《披坐观音》,作者苏联旺。
首窑烧成的艺术品《国色天香》
入窑一色,出窑万彩。是陶瓷谚语,指瓷器入窑的时候只有一种素坯色彩,出窑的时候色彩千变万化。尤其是古龙窑柴烧制法,因木材烧制过程会自然落灰,而且人工看火、添柴时间等技术存有许多不可控的因素,作品的成败取决于土、火、柴、窑、人之间非常细微的关联。所以在启动“太平宫窑复燃”项目过程中,从最初的窑体修复、坯体装钵入窑、装窑投柴燃烧、窑工师傅人选、松木质量和数量等,每一个环节,我都不敢有丁点马虎。就在十多天前,这个事关丁墘村和德化陶瓷发展的重要项目,还被多数人置疑。
“这古龙窑的确神奇!前几天点火仪式上,我往投柴孔投柴后,熊熊的火焰中呈现出一只昂首挺胸的老虎。”就在我陷入往事回忆,陶瓷艺人苏联旺捅了捅我手臂,招呼我看他手机上的照片。照片上,红彤彤的焰火确实形似一头雄赳赳气昂昂的老虎。
“天降吉祥啊!”苏联旺不禁又欢喊了起来……
天降吉祥!是的,2022年12月3日,复烧点火的那天,一场庄重的“闽台陶瓷艺人共祭窑神”迎接太平宫窑的重生。中国古陶瓷学会传承专业委员会特意发来贺词,对太平宫复烧首窑点火及共祭窑神活动的举办表示祝贺。国、省、市、县台办及相关部门领导和闽台陶瓷艺人等代表到场参与。当第一把柴火投进窑口,天边突然喷出灿烂无比的霞光,阴雨绵延十多日刚放睛的天空刹那间成了波澜壮阔的红色海洋……
那会,场面顿时沸腾了起来,而我在心里默默敬下了三杯酒:一敬古窑,二敬天地,三敬自己那颗孤独而倔强的灵魂——为了让太平宫窑、罗汉松、摆大龟民俗这些宝贵的文化财富能够发光发热,为了回乡挑起村发展担子的初心和责任,四年多来我没休息过一天。一路走来,困难重重,谓之爬雪山过草地也不为过。值得安慰的是,经过锲而不舍的努力,及各界有志之士的帮助下,上任之初定下的丁墘村文化旅游产业发展战略终于取得了决定性的成果。丁墘村实现文化振兴、践行以文旅带动乡村振兴指日可待。这于太平宫窑,于丁墘,于整个德化陶瓷业,是一场彻彻底底的窑变,是凤凰涅槃的浴火重生。
因为,一窑起万物兴。可以预见,太平宫窑承载的张力与价值,终将纷呈世界陶瓷之都德化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行业。
因了这场“窑变”,一个旧的时代已经结束;
因了这场“窑变”,一个新的时代款款而来;
因了这场“窑变”,一个绚烂华章由此开启!
[憨鼠责编:谷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