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温顺的朋友朝夕陪伴我们,我们并不感激它的存在。若是有朝一日失去了它,我们才发觉寸步难行,它与我们日常生活休戚相关,这就是瓷器。
第一次注意到瓷器有超乎吃饭盛菜之意义,是因为家中那一套枫叶餐具。每个鱼盘和汤碗正中均有父亲的题字“纪念合家团圆——诗模抗战胜利于德化”。诗模是父亲的名字,抗战期间他作为养家的长子随银行疏散到德化,祖母携几个幼子避难到鼓浪屿。父亲不仅要将月薪寄家,还要设法接济因侨汇断绝而处于贫困之中的亲戚。抗战胜利父亲即定了这套餐具,保存至今。它每每使我挟菜的筷子重逾千斤,黑色的字迹像深陷于历史的脚印,令人想起泥泞、雨雪,想起饥饿、乡愁,乃至那期待胜利因而不屈不挠的信心。
我因此牢牢记住了德化,被枫叶所装饰的遥不可知的德化。
后来我去了许多地方,包括欧洲和美洲,人们在我耳边推崇的都是景德镇,甚至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赠送外国同行的礼品不少来自景德镇。作为福建人的我,对于人们知道德化之少与我自己对德化了解之微,我又惘然又惭愧。
1988年6月份,我参观著名的大英博物馆,经受了一次瓷文化的洗礼。中国的古瓷以含蓄久远的魅力使参观者起了顶礼膜拜的敬意,我这才明白一块残瓷片有时价值超过同体积金子的道理。我无法形容我在包括德化古瓷的这些展品前的心灵震撼,只记得听说伦敦最古老的东方学院有一个瓷器展览室,是私人收藏品,价值超过大英博物馆的中国展品,我立即放弃了参观格林威治村的计划,随台湾一位著名的古瓷鉴赏家前去。在那些或古朴或精美或典雅的展品威慑之下,朋友说我紧张得像猫那样目不转睛。
于是,更加想念德化,那个叫做瓷都的地方。
1988年12月,我应德化县政协的邀请,与几位作家去德化,真是天从人愿。
车子夜间抵达山城,我们迫不及待地逛街。县城主要大街一溜都是瓷器小铺,或私营或合营或国营。有染色粗糙且造型极有民间气息的神话人物,有典雅的日本彩绘风格的咖啡具,最常见的是千姿百态的观音。
所下榻的招待所临溪。晨起在凉台上,可见群鸟聚于礁石饮水;夜来听山风吹笛长绺短丝,间有潺潺水声落下迭起。远处是著名的戴云山,这一座大自然的雕塑至今讳深莫测。我们曾历尽艰险,攀援危石叠卵的山崖,到了风景区岱山瀑布。我可以说像一个托运包裹,从一只手传递到另一只手,在热情的德化朋友推拉之下,直抵瀑布底下那一泓寒潭。同去的本地姑娘头插枫叶,手执红豆,我和女作家唐敏赤脚,倚着青竹。139米水帘扬起的水雾使我们依依稀稀,相互看去不甚真切,全没有一点烟火味。
看瓷去。
从屈斗宫古窑址看到一瓷厂、二瓷厂、五瓷厂陈列室。从新建车间球磨机的巨响中听出古老水碓韵味十足的节奏来。偶尔在箩筐的废堆里,也能信手翻出一只鼻子尖尖的小狐狸来,造型极其天真可爱,可惜坏了!
高白瓷是德化的骄傲,能达到88.1度的瓷品天下惟此一家。但我更爱名贵的乳白瓷,它凝脂一般的色调有温暖的手感。可惜已难见到本地瓷圣何朝宗的真迹,但他的“何来观音”在陶瓷研究所被高手临摹不倦,在小私窑被小学徒视为瓷塑大字典。
也是此时,才知道德化瓷和景德镇瓷一样名扬天下,只不过景德镇的锣鼓西行,德化的长幡南下,各踞一方。
我悄悄脸红了,曾经义愤地为德化抱屈,其实正是由于我对德化的无知。
1989年1月,我应邀去印度参加国际诗歌节。我有了一个坏习惯,茶或咖啡送上来,我三口两口喝光,为了看看杯底的出处,甚至男士们的烟灰缸也成了我把玩的对象。印度这些瓷具都印有“仿中国印度制作”的字样。而那瓷胚的薄巧,造型的典雅都是德化窑里的珍品。
由于德化主人的慷慨,我有了许多德化瓷的小礼物赠送我的外国朋友。当我将一尊披坐观音赠送印度著名诗人也是大会的主持者时,他双手合十,以印度的礼节致谢。他说:“聪明的中国人,你们使脚下卑微的泥土成为珍奇的艺术。”
不,应当是,聪明的德化人!
1999年11月9日 杭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