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王锡良开始独立画瓷,凭着手中的一杆画笔,画遍各种不同的器皿,维持起全家的生计。“1939年抗战时期,景德镇的瓷窑大部分被炸平,可人们还是要瓷器,最流行的是避难时还可以带着把玩的小件,有小茶壶、小文具,还有瓷器戒指。一个瓷器戒指上我可以画上两个人,还可以写两个字,每天画5个,卖1毛钱一个,就够我们全家吃喝了。”
1954年发生的两件事情改变了王锡良的一生。当年,为抢救景德镇传统制瓷工艺,景德镇成立了集中著名陶瓷艺人的陶瓷工业研究所。时年32岁的王锡良在传统画瓷技艺上已小有所成,成为景德镇小有名气的“小名家”,顺理成章地随王大凡一起进入陶研所,成为了被集中的20多名陶瓷艺人里最年轻的一个。“我叔父的月工资是108块,我能拿到90块,当时景德镇一个人一个月的生活费只要9块钱。从那时候起,真的是彻底解决了全家的吃饭问题。”
同一年,画家梅健鹰的出现,彻底改变了王锡良的陶瓷艺术生涯。“那年,国家决定制作一批高水平瓷器,到东欧去展览,梅老师他们从中央美术学院来景德镇和我们陶研所一起搞创作。”直到现在,王锡良仍习惯称呼梅健鹰为老师。
梅健鹰对陶研所既有的传统图案并不满意,希望在陶瓷上体现民族风格,还带来了西北剪纸作为范例;景德镇的老陶瓷艺人同样也不买北京来的艺术家的账,觉得景德镇的陶瓷绘画细腻精致,不可与剪纸同日而语。
“我们几个年轻些的,被梅老师说服,跟着他学习西方的素描、写生。有的人先入为主,注重细部,我没有绘画基础,注重布局,得到了赞许。”在王锡良看来,梅健鹰彻底提升了他的艺术思想水平,从此他开始注重瓷上画作的整体布局,不再像景德镇传统绘瓷艺人仅仅将目光放在细部的一笔一画。
由于作品被选送到北京,从未出过景德镇的王锡良第一次来到北京,住进了什刹海边上的美术家宿舍,“我遇到著名画家蔡若虹先生,跟他聊了10多天,这让我受益一生。”回到景德镇的王锡良开始了自己的写生生涯。“很困难。原来,是照着稿子画,现在,是要到大自然中去,把大自然的美收到自己笔下。”走遍了景德镇后,王锡良开始去周边乃至更远的地方写生,再也没有停止过,写生的习惯一直保留到今天。
“这是黄山迎客松,这是庐山含鄱口,这是武夷山,这是漓江……”翻开整整齐齐的写生画册,老人对他留存多年的画作视若珍宝。“画画无窍门,写生无窍门,纵观古今中外画家名师,有个性有新意的作品,都是面对生活,取自大自然。”“写生不怕累,只怕不能坚持,大自然犹如慈母,你每次向她索取,她总会赐予。”“写生宜冷静,坐得下来,不宜过了一村又一村,村村不见我画中人。”“写生既用‘理’,画得惟妙惟肖,又用‘情’,画得得意忘形。”“写生画生动自如,整理画完整又缺生气,我取前者。” ……
1989年,王锡良将他在写生过程中的种种心得与感受,整理为《写生语录》。2006年夏天,已经84岁的王锡良和女儿一起再访庐山,这一次他没有带宣纸,带的是50厘米见方的白瓷板,他第一次尝试着直接在瓷板上收纳进目光所及的美景。“我住了两个多月,画了13块瓷板。”说到这里,王锡良的眼光中折射出一种独特的淡定与从容。
他被誉为当今瓷上文人画第一高手,却觉得自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文章书画千载事,莫被一时热昏头,头莫昏,脚莫昏,虚心谨慎好登楼。”这是1995年王锡良在步行上班途中的偶然得句,他细细地将这句话记在《锡良文存》中,时时警醒自己。当时的他已经被视作当代瓷上文人画的第一高手,在陶瓷艺术界赢得广泛声誉。
每天步行前往陶研所上班的习惯,王锡良一直坚持到退休,那里倾注了他深切的热爱,留存着他温暖的依恋。“在陶研所,是我画得最好的时候。现在老了,眼睛不好,手也开始抖了,画人物点眼睛的时候要让女儿帮忙才行。”
王锡良的一子二女,同他一样执着于陶瓷艺术。儿子王彩,在江西省陶瓷研究所工作,擅长釉下青花装饰与釉上人物花鸟结合的斗彩。女儿王小凤、王秋霞则主攻粉彩人物,兼作山水花鸟。
虽然孩子们都乐意以瓷为业,王锡良却认为自己一生只遇到一个知音。“是个姓黄的广东人,已经过世了。他自己会设计瓷器造型,景德镇名家的瓷器他能一一分析出特点。”让王锡良遗憾的是,这位黄姓瓷器商人虽然真正懂瓷器,却没多少钱去买好瓷器,又由于懂得太多,太挑剔而买不到好瓷器。
同样叫王锡良遗憾的是,自己和不少景德镇陶瓷名家一样,画了几十年,可是好东西自己没留下什么,好东西到真正懂瓷器的人手里的也不多。王锡良清晰地记得1979年他创作的《黄山西海》粉彩瓷板的大小,“是1尺6寸宽,不是一笔一笔画的,是犹如中国画中泼墨的效果,烧制后效果非常好。”王锡良太喜欢这个作品,甚至要求所里不要拿出去展览,因为一展就可能被卖掉。可惜他最终也没能留住这幅作品,上世纪80年代中期,所里经济困难,发不出工资,这块瓷板以32万元的价格卖给了石家庄的一位收藏家。
如今,这位拿着每个月不足2000元退休工资的老人,在家中书架上放着一份特别的“启事”,写着“我已年老,眼力退化,为了怕出差错,怕惹麻烦,大家好意要我看别人作品,今不出证书,不照相,包括我自己以前画的,请多多谅解。再报载多公司连连出事,关于写公司字,我不写,请原谅。”
王锡良被视作景德镇陶瓷艺术界的泰斗,他却觉得自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有过名利心,但无嫉妒心。他的代表作《春风拂槛》,在斛桶瓶(俗称马蹄瓶)上画出四大四小开间连绵不断的长廊,仕女琴棋书画的精美画面与造型珠联璧合,堪称一绝。“那是我自己创作的画稿,自己心里有数,想着一定能评上来年的百花奖,所以一直慢慢画,后来果真得了百花奖,被景德镇陶瓷馆收藏了去。”说起他的“功利心”,王锡良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
“我只读了4年书,我们做手艺的人起点很低很低,但民间确实有很多了不起的人,有的人是没有机遇,我在景德镇不过是走时运罢了。”王锡良虚怀若谷,但他心目中也同样有陶瓷艺人的骄傲。
王锡良很久不卖瓷了。“为什么?”我问。“现在买瓷器的人很多就不懂瓷器,我现在岁数越大,就越担心了,担心人家花了钱,觉得自己买错了。”他答。
聊深了,王锡良开始对我讲起景德镇老一辈陶瓷艺人中流传甚广的“三块现洋玻璃白”故事。粉彩是工艺和艺术的结合,缺一不可。比起大明五彩,粉彩的独特之处,是在画纹饰轮廓时先填一层白色的彩料“玻璃白”,以形成层染的立体感。民国年间,有个广东商人到处找会画粉彩的人,后来终于找到一个都昌人余超群,双方说好一块钱一天。结果余超群光画一个玻璃白就画了3天,广东商人一看就着急了,不肯给钱,余超群随即拂袖而去,不久,广东商人只好又把他请了回来,说“三块现洋就三块现洋”!王锡良在他整理的《陶瓷名家逸事妙文》中,仔细记下了这个故事,希望让更多陶瓷艺人知道。
景德镇陶瓷艺术享誉世界,说起上千年制瓷历史的传承,王锡良异常平静。“齐白石说,‘似我者死,学我者生’。陶瓷绘画没有秘密,全靠自己悟,完全跟父辈一样是没出息的。”停了停,他又补充道,“我叔父是这么过来的,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坡上青松坡下枫,坡上青翠坡下红。红极一时终退去,还是本色四时同。”王锡良多年前写下的小诗,可不就是他与瓷共度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