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早上,瓯江风平浪静,几只江鸥点水翻飞,江心双塔——两座古代航标静静伫立,北岸的罗浮双塔则倔强地突出高楼楼群的合围,四座古塔仿佛在静静倾诉着瓯江航运曾经的辉煌。
33016号中国渔政船停泊在安澜码头,升火待发。这是一艘300吨级渔政船,续航能力强。我们随船员先后上船,这也是我首次搭乘轮船进行没有固定航道的航行,内心颇感新奇。8时整,渔政船鸣笛三声启碇航行,缓缓驶向瓯江口。船出瓯江口,海水渐渐变清变蓝。渔政船提速,船尾犁出一道呈开放形的白色水道……
这道深深的白色水道,诱发我的幽思:古人也是沿着这条水路到达遥远的彼岸的吧?
专家考证,古代海上陶瓷之路从温州港启碇,然后开始漫长的海上航行。温州航海业在唐代就很成熟,打造的海船可以直抵日本。温州航海业发达由多方因素形成,温州产瓯瓷,瓯江上游的龙泉产青瓷,而古时的欧洲很欢迎龙泉瓷,于是催生了温州发达的航海业。到底是哪位温州人斗胆第一个驾着木头打造的船只漂洋过海的?实在无法考证。不过,这位无名英雄似乎一直活在温州航海者的心中,一代代传承下来。
龙泉青瓷
古海上陶瓷之路与古丝绸之路并驾齐驱。海上陶瓷之路大致有两条航线,一条是从温州港起航经马六甲、印度洋,绕过非洲好望角到达欧洲;另一条是在中东地区上岸陆运。无论走哪条路,无疑都是古代航海人的壮举。漫漫航道上不知潜伏着多少惊涛骇浪,又有多少海盗觊觎的目光隐现,每一次出海远行都是生与死的考验。在非洲东海岸发现的大量青瓷碎片,也佐证和记录了古海上陶瓷之路。
温州地方文献也定格了古时当地的航运外贸活动。元代永嘉(现温州)人周达观,在吴哥时代的真腊国(今柬埔寨)游历,他目睹了市肆里琳琅满目的“温州制造”,萌发记录下自己见闻的想法,便有了一本《真腊风土记》。这本8500字的小书印证着元代温州的繁荣商贸,几百年后,小书成为了研究吴哥时代相关商贸活动的唯一史料。由此可见,温州人热衷商贸是有历史渊源的,温州商人这个概念,也绝不是时下人新发现的。
渔政船离陆地越来越远,我的视野里是浩瀚无边的大海。
船到南麂海域,海面起浪,船长通知关闭所有舱门。我感到船体剧烈颠簸,无法站稳身子,而源源不断的海浪又一排接一排地涌向船头,浪花直溅到足有四层楼高的驾驶台挡风玻璃上。我的心跳与海浪有了一个相近的振幅,头昏目眩,几乎要呕吐了……黄大副发现我的异常表情,大声叫道,不要看海浪,不要想海浪,从心理上岔开海浪的频率。经他一语点醒,我立马调整思绪,慢慢泰然面对。
瓯江温州段出海口附近
船长说,这些浪对我们来说仅是微浪而已,因为近陆海域的海水不深,起的浪是“皮浪”,没有震撼力。深海的浪才真正震撼人心!我问,有什么样的感受?他说,无法转述,只有亲身体验,但不妨打个比方,那浪的力量仿佛让你坐在游乐园高速运行的过山车上,而“过山车”又在无限连续运行之中,将你的恐惧不适感不断叠加。遇到这样的海浪,连最富有航海经验的船员也要吐个一干二净。航海其实一点也不浪漫。
在巨浪面前,现代化的舰船都成玩偶,古人操纵木船,又是怎么做到顶风劈浪安全到达彼岸的呢?我的眼前幻化出一支古代船队,迎着一排排巨浪,水手们处之泰然,该掌舵的掌舵,该扯帆的扯帆,舔着苦涩的水珠,劈浪前进……他们心中,有目标有希冀。
航运业与造船业是一对孪生姐妹。据《温州港史》载,平阳县一个叫仙口村的小渔村(古时叫横屿船屯)就是一个官办造船厂。这个船厂的历史说出来都吓人一跳:它是三国时期东吴的造船厂,为官方打造战舰和商船。仙口船坞已不复存在,当地村民却都知道村口的那大片水稻田,原先便是打造船只的船坞。一位村民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挖塘时,竟挖到一根古老的巨型桅杆。原来,古时温州为东吴辖地,周边地区如龙泉、庆元出好木材,而温州又是百工之乡,造船的能工巧匠济济,又地处海边,内地河汊四通八达,是理想的造船基地,于是便选择温州置办官方造船厂,为东吴王国打造船只。现已探明和有记载的三国船厂,还只有仙口一处。在绵长的温州海湾里到底还藏着多少个曾经存在过的官方或民间造船厂,谁也无法判断。
古代三国水战
可以想象,在长江、太湖、鄱阳湖等水域,东吴王国的战舰耀武扬威,向邻国炫耀水上力量,那些被唤作艨艟的大型战舰,可能就是仙口船厂里打造的。在著名的赤壁之战中,甚至可能就有温州制造的高端舰只参战。
航海业发展起来,自然也会伴随数量不少的海难事故,其中一些遇险船只沉没在现温州管辖的海域内,便是我们所说的海底文物。
且让我凭想象复原一次海难:元代的某个吉日,一艘满载龙泉瓷的船只在温州港启碇开始漫长的海上航行,目的地是遥远的波斯湾。水手在甲板上各就各位,船长瞭望海情,船只驶入南鹿海域,却风云突变,刮起大风,船只强烈颠簸,终于失去控制,在全员的惊叫声中,船只倾覆沉没……碧波掩盖了悲剧,沉船在海底度过一个又一个世纪。每处沉船遗迹都令人浮想联翩,而存留下来的古物均记录下当时的相关信息。温州作为古代海上陶瓷之路的启碇地之一,其历史文化地位尊崇,而海底文物能连缀起一部完整的温州航海史和造船史,其蕴存的文化信息还可以散射出当时温州的交通、经济及社会生活风貌等重要信息。
古代海上陶瓷之路示意图(部分)
渔政船穿越风浪区,平稳航行。我步出船舱来到甲板上,天空呈难得一见的蔚蓝色,片片白云如汉白玉精琢,海上的阳光无比和煦。铜盘岛遥遥在望,岛上避风处散落着渔村,古炮台在山腰凸现,据说炮位上还陈放着三樽明代铁铸大炮直对海面,这里曾经是战术隘口,在抗击倭寇时起过重要作用。据史料载,明水军在这片水域与倭寇发生多次海战,击沉击伤多艘贼船,铜盘岛令倭寇闻风丧胆。听文化执法人员介绍,炮台正对的那片海域有三艘不同时代的大型沉船,已探知装载量丰厚,由于水位较深,打捞挖掘难度较大。古炮台下方是片偌大的金黄色平缓沙滩,这片看起来平常不过的沙滩,因一次惊人的发现而进入考古者的视野,温州海底考古也进入一个新纪元——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南麂一渔民在铜盘岛的这片沙滩一隅挖出稀世珍宝——窖藏龙泉青瓷,里面藏着十几件龙泉瓷。渔民不知这批青瓷古物的价值,而文保专家却被精美的青瓷制品震撼了。这些元代龙泉青瓷埋在沙土中七八百年却完好无损,釉色似刚出窑般锃亮。经专家鉴定,青瓷大多属国家一级和二级保护文物。温州海域宝藏真正“浮出水面”了。随着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全面推开,宁波水下考古基地到温州海域普查海底文物,走海岛访渔家,将零星信息拼接,有价值的线索慢慢成型,大致可以连成一张海底文物分布图,乐清、龙湾、瑞安、洞头、苍南、平阳这6个靠海的县市辖地部分海域有海底文物分布。当我们连接海底文物分布点,一条古航线——海上陶瓷之路温州段变得清晰起来。古海上陶瓷之路已被时间撕成历史碎片,海底文物却忠诚地凝固着历代多个层次的文化信息,为揭开陶瓷之路之谜提供了一把钥匙。现在,海上丝绸之路重新兴起,这是古海上陶瓷之路的延续,先辈是茫茫海洋里的航标……
我们在完成执法巡查后返航。太阳已沉入大海,几十只海鸥追随渔政船上下翻飞,天幕上有一牙镰月,有点点星星,马达声扬长。当彩灯闪烁的江心双塔映入我的眼帘时,我知道回港了,心情无比舒坦。遥遥看到江心双塔,远航归来的古人又是怎样的心境?